減字木蘭花
【宋】歐陽修
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意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
扁舟岸側。楓葉荻花秋索索。細想前歡。須著人間比夢間。
想要那樣的一個人，看得見他的軟弱，看得見他的醜態，看得見他的愚蠢，看得見他的不甘；也看得見他的笑容，看得見他的積極， 看得見他的才學，看得見他的獨特，更看得見他心裡自己的樣子。看見了那麼多，這個人依然是唯一的一個人，依然是唯一的那個值得這份人生的人。一看見他，你就明白，那些等待都值得了。
沒有等到他的時候，需要那麼多的晴天，需要那麼多的暖色。一等到這個對的人，哪怕是暗夜苦雨，心裡也是明亮而溫暖的。“細想前歡。須著人間比夢間。”一想起那個人，心裡像是踩著甜美的糖果。前歡盡在眼前，眼前卻空無一人。
曾經以為只要是相思，只要是彼此相思，那又有什麼好去懼怕，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天涯亦是咫尺。那時想著年輕，想著堅定，想著一切的堅持最終會有一個好的結果。直到現實迎面而來，才知道什麼叫做跨不過去的距離。堅持或許會有結果，但若堅持只會換來更深的傷害呢？這失望，這離合，就像是生命上橫亙的巨大悲傷。渺小的人看著這巨大的悲傷，每走一步都是心酸難抑，卻又繞不過。
就像一隻被獵人盯住的小鳥，被悲傷俘獲的人已經預知到了最後的結局。知道最終會離散，知道那支取命的箭矢終會飛來，卻不知道何時飛來，從哪裡飛來；知道那離歌的雪崩終會降臨，卻不知道走到哪一步時會突然爆發。淚水軌跡那般漫長，隱而不發的內傷早已經無法掩蓋。
傷別離之時，憔悴心情。如果老天有情，那麼老天也會蒼老吧， 這樣的心情太過壓抑，就像絲絲縷縷的心事映照著迢迢春水，難解難分。一葉扁舟一彎江岸，楓葉飄落，荻花瑟瑟，秋意深重的時節，分別越是難堪。細細思索曾經的快樂，細細打量內心的心事，夢間人間兩相錯過，於是獨自品嚐寂寞，於是自顧自地過著生活。
最累的不是負擔，而是心中裝著一個人，身邊卻沒有那個人。每時每刻，此情此景都會在內心掀起波濤，在眼眸深處颳起風暴。那種牽掛，像是把心臟分割成了幾部分，每一件與你有關的人事都會引起悸動與心酸。
悸動是因為想起你，心酸也是因為想起你。悸動曾經的美好， 一想起便嘴角上揚，你的笑聲，你的笑靨，一起走過的風景，一起做過的事情，都有著呼之欲出的甜蜜與美好。回憶那般甜，映襯著現實那般枯索，那般乏味，那般苦澀。心酸，因為想你，想你陪在身邊，想你聽我說話，想你執筆潑墨，想你指尖點點，想你在花前的美麗模樣。
風景那麼好，只是你在哪裡？世事總是因為等待而美好，人生也總因為期待而充滿儀式感。以為等待能讓相聚變得更甜蜜，以為等待是為了更大的驚喜。直到習慣等待，直到習慣獨自一個人。一個人飲酒，一個人賞月，一個人聽風聽雨，看山看水。身邊的位置空得久了，就像從來沒有過陪伴一樣。
“傷懷離抱。天若有情天亦老。”如詩人所說，天空一無所有， 為何卻能給我安慰。你不在我身邊，但光是思念卻讓我不堪重負。天若是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那也會愁上眉梢，那也會憔悴變老了。“此意如何。細似輕絲渺似波。”那些摸不到、觸不了的心意，如輕絲將我細細纏繞，漸漸收緊，直到無力逃脫。如波紋輕漾，顫顫巍巍的心事裡，是一大捧透明如琉璃的相思。
昨日與今日似乎隔著天涯，昨日還能記起你溫熱的臉頰，還能想起你低下頭的模樣，鼻尖還記得你幽然的香，今日卻一無所有，一無所知你的一切。只剩下這過去陪著，過去也沒有那麼可怕，過去也沒有那麼心酸，只是當過去與相思一起襲來時，難以承受。
秋意深，相思深，憔悴更深。風吹葉落，花凋葉敗。連空氣裡都是滿滿的蕭瑟，清冷的季節裡，連思念都帶上了幾絲寒意。取一件往事，細細回味，為當下的心情取暖。“細想前歡”，用回憶照亮當下的日子。從春到冬，從夏到秋，從日升月落到滄海桑田，想念似乎變成了一個人的心事。
有時語言是那樣的蒼白，當知道那個人可能在受苦，可能在憔悴，聽到這個訊息時心裡泛起的擔憂才是真正的情感重量。這種重量在相思裡卻不存在，如果我在想你，我希望你也在想我。相思苦澀， 卻是你我唯一的共通。跨越時空，跨越人事，一起做著一件秘而不宣的事情。那般的苦，卻也是那般的甜蜜。
若只有我想你，心便苦成一碗蓮心水。
蓮心太苦，更好的方法是用酒。酒太像人的眼淚，如水一般的液體，喝下去的卻是情懷灼燙。像是一線相思，從喉頭燒到四肢百骸； 又像一捧熱淚，如果眼淚流不出，那便喝酒吧。喝下去，蓮心一般的心臟，便有了愛戀時的溫度。那般熾熱，那般燒灼，再也感受不到苦意，只有刀割般的溫暖。喝下去，苦楚風煙散盡，熱烈自心底澎湃而來。這虛幻的一刻，不過短短一夜，卻也能打發一次寒夜，熬過一宿空寂。
好在，不論是外在還是內在，無論是物質還是靈魂。愛在折損我們之時，也在成就著我們。愛帶來了安全感，帶來了體驗，帶來了對生命更深的理解。那些情愛像繩索一般細細纏繞著，一寸一寸收緊， 直到把人捆縛在地上。一個自由的人便這樣心甘情願地不再自由，雖不自由，卻那般的甘之如飴。這是羈絆，更是生之歡喜。若沒有在意，若沒有羈絆，又何來的人生？暮年下酒之時，只有往事最堪回味。心裡曾經有過一個人，那已是難得的緣。醉過方知酒濃，愛過方知情深。
只是心中裝下了一個人，無論做什麼都有一種疏離感。萬事皆好，處處妥帖，只是心裡有了一處空洞，那處空洞裡有著秋風，有著離情，有著填不滿的心事。夜色如水，萬事都好，只是你不在身邊。想得久了，念得久了，那個記憶中的人化作一團溼溼的淚意，然後等待逐漸風乾。沒有再想起誰，也沒有忘記誰，只是這樣的心情成了烙印，這樣的狀態成了生活的常態。
那些盪漾過我們的人間情事，隨月光慢慢融化。沒有多難過，只是太久不知笑容的滋味了。或許，這便是註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