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

曹雪芹寫寶玉,說他喜聚不喜散,恨不得能與大觀園裡所有美好的女子永生永世相伴,自是多情;寫黛玉時,則說她喜散不喜聚,乍看是無情,以為她是天生的涼薄性子,細想才知,她的無情,未必就不是多情。

喜聚,是怕散,要趕在離散之前拼命留住聚時歡樂;不喜聚,也是怕散,既然終歸不過一場離散,又何必多此一舉,賠進去如許深情。

喜與不喜,其實都是多情。只不過一個是揮霍、是縱情,一個卻是收斂、是封存。喜與不喜,其實也是人在自作多情。因為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任你如何推拒、害怕,任你如何醉生夢死、如何拼了命挽留,離散終會到來。

彼時的白石,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所以,他喜聚,卻也不喜聚。

喜聚的心情,便如晏幾道詞中痴語:“真個別離難,不似相逢好。”與戀人離散得久了,在思念裡苦熬的滋味,即使全部化作欲語還休的詞章,也不能因此平息半分離愁別恨,內心那道被時空撕扯出來的傷口,唯有相聚可治癒。

不喜聚,卻是因為他們的愛情實在太過動盪。相聚又如何?不過是重複著離散的結局,徒然在心上一遍遍劃出新的傷口。

然而,將聚與不聚放在天平兩端稱量之後,白石仍是動身去了合肥。

姜夔: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

人世本已是無常,時間更是無情,他不能什麼也不做便舉手投降、束手待斃。至少,要從這無常無情的塵世爭得暫時的安穩靜好。可是,等到他真的見到她,與她相對而飲,卻是滿心哀愁。

空城曉角,吹入垂楊陌。馬上單衣寒惻惻。看盡鵝黃嫩綠,都是江南舊相識。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強攜酒,小橋宅。怕梨花落盡成秋色。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姜夔《淡黃柳》

或許是白石寫過太多離散,待要記下一場歡聚,他卻拙了詞筆。寫來寫去,仍是惆悵傷感。

這是光宗紹熙初年(1190年),白石有了寓居合肥的機會,他特意將住址選在赤闌橋畔,為的便是離她更近一點。這日,他攜了酒赴戀人宅第。設想二人對飲笑語,親密無間,本該是一件樂事,他卻用了暗淡的字眼:“強攜酒。”

原來,他只是在勉強作樂罷了。

這一句,讀來格外傷情。好不容易暫時結束了東奔西走的漂泊旅途,來到合肥,抵達她的身邊,解了這難解的相思局,卻連作樂都覺勉強。

他真是不喜聚。

離散時,是有遺憾,也有痛楚,卻至少可以將一腔深愛放進心底,完美儲存,讓它在從不斷絕的回憶裡逐漸釀出芬芳滋味;相聚時,離愁別恨被彌合,愛情卻有了雜質。

從前兩兩離散時,彼此之間唯剩下相思之念,心心念念所盼,無非是相見。如今,他們相隔這樣近,想見面就可以見到,不必再為思念傷神,彼此心底卻開始有了別的計較。身份的桎梏、前途的渺茫,從前他們忘了,此時卻變得清晰。這份愛情的無望,被現實放大了千百倍,擺放在面前,讓他們的每一次相聚都變得更珍貴,也變得更空虛。他和她,各自坐在自己的人生裡,彼此對望,滿眼的孤獨。他們都拼命地從時光的流水裡打撈珍寶獻給對方,最後卻是滿身的疲憊和倦怠。

姜夔: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

這一日,匹馬獨行於街市的姜白石,便是這樣疲憊倦怠的心境。所以他目之所見,是晚春時節蕭瑟的空城,處處荒涼;耳之所聞,是悽清蒼涼的曉角聲,聲聲斷腸;身體所感,是寒意侵人,彷彿心底都滲出清冷。

太清醒、太聰慧的人,或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去愛的。

白石有太多的怕,太多的憂,因而也就難得在這一場相聚裡開懷。

怕梨花落盡成秋色,是傷春,也是傷時傷逝。那時他一心只想著歸來合肥。歸來之後,她的確仍然深情款款,矢志不渝,愛情最初的顏色也從不曾隨著時光流逝而褪色分毫。可是,她也仍在秦樓楚館倚聲賣笑,周旋於不同的男子之間;他仍舊是寓居,隨時準備著離開,給不起承諾,也給不了未來。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是這無常世間相依為命的一對,彼此卻都不是對方的命。

白石看著對面相距不過咫尺,卻好似隔了整個天涯的戀人,飲下手中這杯苦澀的酒。他多怕有一天,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老去,怕他和她頭頂同一片天空,腳踩同一塊大地,卻各自無聲地流散,他還怕他們此後會滿懷一腔深情,兩不相干地度過餘生。

他能做的事太少了。

像飛鴻一般來了又走,白石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給她帶來了安慰,還是帶來了更大的痛苦。他只知道,痛苦,似乎是這場愛情最刻骨銘心之處。

即使相聚時不能開懷,白石也仍舊一次次去見她。理智上知道相見不如懷念,情感上卻割捨不下。不見時坐立難安,猶豫不決,一旦見到了,也不過是無言,只能將複雜心緒照進彼此眼眸,無聲傾訴;將痛苦投入酒杯中,對飲入喉。

情意原是殺伐,如萬箭攢心,讓兩個人相對悽悽,口不能言,身不能動,連心死都不能。

最後,所有的怕,所有的憂,也無非化作“池塘自碧”。關於這收結全詞的一句,陳匪石先生一語中的:“淡淡說景,而寥落無人之感見於言外。”任你殷勤探問春歸何處,任你如何為春逝痛徹心扉,也不會有誰來過問。暮春三月,江南草長,於這世間自是永恆,唯有人是天地間的匆匆過客。

漫漫人生,誰不是誰的過客?

姜夔: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

釵燕籠雲晚不忺,擬將裙帶系郎船,別離滋味又今年。

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些兒閒事莫縈牽。

——姜夔《浣溪沙》

終於到了離別之時。

歡聚滋味難嘗,離別滋味卻輕易入了骨。

相聚不歡,其實是情重難負。情到深處是無言,情重時卻是傷心。是自己的情重,傷了自己的心。若這份情能盡數拋開,白石大概也能沒心沒肺,縱樂一回。

可惜不能。所以離別仍是痛楚。

臨行時,戀人為白石送行。隆重地在發上別了金釵,為白石這樣著意打扮,是女為悅己者容,也是傾盡了柔情蜜意,偏又這般鄭重其事,在在皆是待他的深情。既是如此,她就該用最燦爛明媚的笑靨面對他,卻在他即將離去時,終於愁眉不展,撐不起笑臉。只因她一心只想用衣裙飄帶繫住即將遠行的船,好把心愛的郎君留住。這種天真的痴想,被白石擬戀人口吻娓娓訴來,便見得出他的憐惜。所以他才要強作寬慰語:“楊柳夜寒猶自舞,鴛鴦風急不成眠。”

你看,楊柳會在寒冷的夜裡搖曳不停,不得安寧,鴛鴦遭遇急風也難以雙雙安寢,心願難遂,人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聚散也是無常,又豈止你我二人如此呢?所以,你不必將分離事看得這樣重大,人世之分別,不過是常有的小事罷了,不要為此過分煩心。

一言一語,皆是開解勸慰。故作的開朗,是白石一番苦心,也是他對戀人的摯情厚意。在這輕輕巧巧的話語背後,誰知道白石有多少無法解開的愁苦呢,他說“別離滋味又今年”,看似尋常,實則一個“又”字,早已沉痛難言。

早在白石來到合肥的那一天,他就已經預知了離散的結局。從未想過自己能夠僥倖地從命運的輪盤裡逃出,知曉輪盤轉動時,他和她,都會被捲進來。卻在面對離別時,再一次傷了心神。

他們一再地告別,每一次,他們都鄭重其事,在離別的儀式上祭祀各自的情愛。誰也不知道哪一次告別將成為終點。

姜夔:相聚的盡頭,唯有離散

白石在吟唱“別離滋味又今年”時,或許會有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為何這樣殷切地趕來赴這一場並不快樂的相聚,這樣執著地讓自己受傷。但是,在離開她以後,他的困惑便會一掃而空,他仍然會如從前一樣,相思成災,盼著她來解一解這無解的愛情棋局。

他真是不喜相聚,不喜離散,卻又不由自主、以身赴死般地一遍遍相聚又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