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上的時光——憶往昔,溫馨美好寧靜悠遠

對一縷陽光的留戀,我的眼睛,再一次失語。

陽光,從房頂上的清灰瓦縫間洩露下來,光線穿過潮溼晦暗的空間,照射在蒙塵的木板牆壁上。

我坐在兒時曾逗留過幾載的故居屋簷下,舉起相機開始了對這些光線的跟蹤。粉塵就飛揚在那些透亮的光線裡,而投射在牆面和木樑上的光芒也在緩慢移動,只有透過照相機的長焦鏡頭拉近以後才能發現。

踩在堆積得厚厚的落葉層上,我緩緩停住,凝視著木質的大門。

門框四角外公特意跑了老遠找工匠塗上的金色漆料,早已隨著無數次雨水的沖刷不知所蹤。記憶中手指一遍一遍勾勒的紋路也被歲月磨平,被灰塵填滿。

人們總說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卻往往忽略了時間也可以把一切消磨殆盡。總歸是回不到過去了。

因而舊物成了我們思念的寄託,成了千里尋根的線索。舊物總是停留在我們人生的某個時刻,安靜地躺在陽光下,散發著持久而美麗的光芒。

推開沉重的門,撲面而來的是漫天的塵,它們旋轉、跳躍、紛飛。落在外婆的針線簍裡,落在外公鼻夾處微微泛黃的老花鏡上,落在破舊不堪的漁網裡……

一段段舊時光隨著舊物婉轉的淺吟低唱在我眼前鋪展開來,不疾不徐。

舊物上的時光——憶往昔,溫馨美好寧靜悠遠

外公的老家毀於戰火,城南的殘垣高高低低的,開著各色野花。無數藤蔓爬滿侵浸斷壁,終年蔥蔥郁郁。曾祖父世代都是農民,因而搭好新房子沒多久便閒不住,幹起了老本行。

他和曾祖母連夜將屋子前後很大一片坑坑窪窪的地翻修了一遍,繼而撒上油菜籽,花開時一片金黃。

每每到了夕陽西下,外公就帶上他的一群小夥伴拿著漁網瘋子一樣跑到河邊,守河待魚。河雖不寬,但魚兒卻機靈著呢。

再來說說捕魚的工具吧,雖然美其名曰漁網,但其實就是用一根長木杆子作手把,再把細長而柔韌的草扯上幾把使勁兒在手心來回揉搓,直到搓成一股。

以上工作都由男孩子們擔任,搓的條數足夠多以後。他們便會爭先恐後地把自己的成果交由村裡其他的女孩子們,由她們最終編製成網。

每次講到這裡,外公就會轉過頭去看看煮飯的外婆,然後帶著一臉驕傲的神情貼著我的耳朵說:“你外婆編的漁網總是最牢靠的,嘿嘿。”

捕魚的時候不能心急,要學會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腳步。一旦選好了落網的位置之後就不要輕易改變了,只需要靜靜等待。

魚兒靠近時便慢慢移動網口的方向使之對準魚兒,伺機而動,待其半身入網即可迅速收網。心焦心躁也是忌諱的,千萬不能拿著網追著魚網,水對網的阻力過大,速度是追不上魚兒的。

滿載而歸以後,他們拾級而上,坐在廢棄的寺廟前。捕魚最多的坐在最高的臺階上,頗有一番神氣。緊接著便是生火烤魚了,外公常常擔任撿拾柴火的工作。

舊物上的時光——憶往昔,溫馨美好寧靜悠遠

倒不是因為小夥伴們欺負他,而是他自己很享受走在河邊吹著晚風看著夕陽緩緩下沉的感覺。那時的河面是金黃的,緊接著是紫羅蘭色,最後又變成金紅色。鄰村的鴨子剛一歸籠,魚兒就潑喇喇直竄,顯得一片歡欣。

“是不是就像謝靈運所說的,‘夕陽欲頹,沉鱗競躍’一樣?”我忍不住向外公賣弄才學不久的文言文,果不其然得到了他的表揚。他用粗糙的大拇指輕輕地在我額頭上撫弄,誇道:“真聰明!”

外公是家裡的老大,下頭還有幾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因為他是家裡的男丁,曾祖父便讓他去唸書。幸而他不負眾望,不僅考上了大學還讀了碩士,畢業後在城市裡任教高中數學。

“那你的弟弟呢?他讀書也應該很厲害吧。”

飯桌上外婆眼神突然犀利,示意我不要再說這個話題,但是奈何話已出口。

外公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再不復剛剛講烤魚的神采。

那是大鍊鋼鐵時候的饑荒,是外公記憶中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艱難歲月。那時候他已經上了大學,離開了家鄉的窮鄉僻壤。

放假回來時才知道他剛剛小學二年級的弟弟因為飢餓,被一個摻和著泥土的高粱粑噎死在母親懷裡。悔恨和自責攫住外公的心,他要用他的一生,來贖心靈的罪。

外婆和外公不同,她不太喜歡講故事,記憶中她最愛的事情莫過於針線活。一塊布,經由她靈巧的手指,能變成一個小包,或者一個小小的玩具熊。因此我喜歡守在她身邊,等待著驚喜降臨。

舊物上的時光——憶往昔,溫馨美好寧靜悠遠

後來她的眼睛不中用了,線頭彷彿在和她開玩笑一樣,就是不乖乖鑽進針眼兒,她便只能求助於外公——-他有老花眼鏡。五月的陽光照耀著他們鶴髮童顏的身體,也照耀著在戲臺下面嬉戲的孩子們。我從他們的皺紋裡看見了未來。

父母早些年就想把他們接到城裡來住,但他們不願意離開老屋和土地。土地於他們的恩情,和他們於兒女的恩情,雖然說是兩個不同的方向,但一樣的深厚深遠。

以前我常常在想,他們固執的堅決,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也是一種緬懷嗎?或者是生命對過往歲月的祭奠和念想?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嘆息。接著緘默地退出老屋。

太陽下山之前,我似乎聽到一個源於遠方的聲音。聲音是從舊物上的暖色光芒裡發出的,在這個聲音裡,時光,已經消失。

關於記憶,在老屋的短暫停留,從舊物上的光芒開始,並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