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的中年(十四)

有人說,幸福是人的一種能力。

苦日子,要把它過成好日子,當然需要巨大的付出與犧牲。可是,光有付出與犧牲是遠遠不夠的,還得有良好的心態作支撐,有強大的適應能力來應對。

確實如此,母親的一生都在詮釋著這個道理。

因為頭兩個孩子是孫女,那一陣子,奶奶不待見母親,孝順的父親應該也受到了奶奶的影響吧。

母親是倔強的,她不會輕易地向生活低頭。

繁重的體力勞動不能摧毀母親對生活的信心,生活中的艱難甚至災難施加到精神上的壓力,亦是如此。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母親皺眉頭,更沒有看到過母親流眼淚。

母親留給我最鮮明的印象,自始至終都是從心底滋生出來的鎮定與從容。

那份鎮定與從容,無時無刻不彰顯於母親的言行舉止之中。

在任何溝坎面前,母親都不慌不忙,從容不迫,漫不經心。

在母親面前,再大的難處,再大的災難,過去或者沒過去,都不值一提。

過去後,一句感嘆:那時候是真的難。

沒過去,一句對策:吃蘿蔔,吃一截,剝一截。

輕描淡寫,好像打牌,遇到一時的輸贏,根本就用不著縈懷。

母親講得最多的事情,便是攤在她頭上的洪澇災害。

村子位於田畈上,四周是稻田,地勢低窪,在雨水氾濫的季節,發生潰圍內澇是常有的事情。每每此時,辛苦種下的一季莊稼,轉眼間便會顆粒無收。

不只如此,一旦有較大的洪災發生,整個村子裡的房屋都會被洪水吞沒。

母親講,自從嫁到我們家後,被洪水洗劫一空的遭遇就碰到過兩三回。

“五四年的那場洪水最嚴重,屋頂上都可以行船了。”母親說,“這次洪水,是半夜來的,又持續了一個多月,土磚房耐不住浸泡,全垮塌了。等水退完,什麼磚啊瓦啊梁啊,連同所有來不及搬走的東西,都沒能留下。”

“怎麼辦?一步步走唄,先住茅棚,再搭一間土毛坯,等手中有了幾個錢,就可以制磚重建新屋了。”

“沒有的傢伙什,就要慢慢地再次添置了,從筷子頭開始置起。”母親沉浸在回憶中。

“白手起家確實艱難,但不也都熬過來了嗎?”母親又風淡雲輕。

還有,三年自然災害,也是母親憶苦思甜的常用話題。

“別的還好說,沒有吃的,唉,那是真的難。”母親嘆著氣,“什麼辦法都想盡了,吃了上頓愁下頓。回頭一看,就像做夢一樣,根本就不知道當時是怎麼熬過來的。”

看到我們平時的浪費行為,很看不慣:“你們現在過的日子跟往年相比,天天都是過年!可是,人一生那麼長,哪能天天過這種好日子!可要惜福,在有的時候還得多想想在萬一沒有的時候!”

或許,在母親的心裡,累和苦,災與難,僅僅只是口中的一個詞語而已,過後說一說,就不復存在了,除了留下的豐富而寶貴的人生經驗。

經歷了大災大難的人,最異於常人的地方,應該就是他們應對生活的從容姿態吧。

四十多年來,一直奉行著這樣的人生信條:處涸轍以猶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雖說父親應對生活的姿態也是昂揚的,但是,自己身上的這種樂觀的精神氣質,我堅持認為是淵源於母親。

父親沒有讓我為奶奶奔喪,想要推遲我對死亡的認知。然而,早在此前,我就已經見識過死亡的模樣。

那天下午,大姐的第三個孩子快要不行了,鄰里託人捎信讓母親趕緊過去。

聽信後,母親連忙動身,我緊跟在母親的身後。

到了大姐家,各種搶救措施都宣告無效,外甥女夭折了。

大姐無法接受命運如此不公平的安排,任憑叔伯嬸孃左拉右拽,唾沫說幹,只顧呼天搶地,哭得死去活來。

“親家母,你來了就好了,趕緊勸勸先枝。”嬸孃急切地對母親說。

大姐有暈頭症,一激動就會被誘發。

大姐躺倒在地上,母親走到她跟前,“哭什麼哭,你這個年紀再也生不了啦?”語氣嚴厲中透露出一股剛毅。

母親這句劈頭蓋臉的話讓我非常震驚,我怎麼也想不到母親竟然用這樣的言辭來勸慰正被悲傷圍困的女兒。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的這句話和她講這句話時的堅定神情,一直刻在了我的腦海中。

不知是不是母親的話起了作用,大姐終於醒悟了過來,止住了悲號。

致我的中年(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