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內容為虛構故事，如有雷同實屬巧合。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國風·鄭風·溱洧》
1
秦將軍遇見洛清歡的時候，洛清歡正醉得厲害。摘星閣上，她一身赤色的袍子斜斜披著，玉足淺淺露，歇在房簷邊，模樣甚是招人。
巡夜的秦將軍剛喝完慶功酒回來，他腳步有些虛，目光也有些沉，只隱隱看見摘星閣上有人影，以為是賊寇，提著長槍便上去了。
“大膽賊人，膽敢來我西盛王城行竊，你……”秦將軍站定時，青瓦伶仃作響，花香酒香齊齊襲來，他不知怎的，突然什麼也說不下去了。
洛清歡瞧著有人上來，呵呵一笑，將多餘的白玉酒盞丟了過去。酒盞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拋物線，染著美人香，落到了秦將軍掌心。
秦將軍沒有理會，只道：“這位姑娘，夜深了，你還是趕緊回家吧。”
許是洛清歡生得太美，模樣太招人，又或者是他今夜也醉得厲害，以至於秦將軍在說完這話時，有些慌不擇路，險些從摘星閣上掉下去。
“將軍，你掉了東西。”秦將軍剛轉身，洛清歡便喚住了他。
他狐疑地轉過身子，只見她掌心驟然生出一朵豔絕傾城的芍藥：“這朵芍藥，可是將軍你掉的？”
洛清歡這撩人技術甚高，可惜遇上了他這麼個不解風情的種，也算是白搭了。借花搭訕是洛清歡慣用的伎倆，但凡識一絲風情的人都知曉贈之以芍藥是個什麼意思，可偏偏秦將軍是塊木頭，最不解的便是這風月事。
“姑娘誤會了，在下絕非尋花問柳之人。”他作了個揖，足下生風，跳下了摘星閣的房簷。
那一晚，醉酒的洛清歡並未酣睡。她被秦將軍最後那句話氣得不輕，深更半夜躥進了摘星閣，把剛睡著的盛國師從床上拽了下來，對秦將軍的言行一陣痛批。而那晚，半醉的秦將軍也沒睡好，他從占星閣的房簷上下來後，還是擔心洛清歡是賊人，生生在占星閣下守了一晚。
翌日清晨，陪洛清歡聊了通曉的盛國師打著哈欠，頂著黑眼圈準備去上早朝，才一出閣，便撞見秦將軍如石獅子一般，凶神惡煞地守在他門口，嚇得他心臟眼皮一陣亂跳。
盛國師要是這麼被一個凡人給嚇死了，那也真是死得太冤了點。
2
說起洛清歡和盛國師的相遇，那又是另一樁風月事了。那時洛清歡瞞著鯤鵬，蠱惑了一隻只善於長途跋涉的鳥獸，一個人從千闕谷逃了出來。
洛清歡原本是千闕谷一枝芍藥，而千闕谷的靈花，多半是有些不一樣的本事的。輪到了洛清歡，便是蠱心術。天下生靈，但凡接過她掌中芍藥，皆成她裙下客，心甘情願為她做任何事。
雖然這蠱心術蠱惑人心的時間不長，但也足夠她逍遙肆意人間好一場。秦將軍是她遇見的第二個不接芍藥花的人，而盛國師，則是第一個。
千闕谷的靈花可遇而不可求，不接芍藥花的人也是千萬裡挑一，所以這一花一人皆以為對方是珍稀動物，相邀把酒言歡，恰好志趣相投，便順理成章地引為知己。
如今洛清歡遇見了第二個不接芍藥花的人，可盛國師毫不擔心他的地位會受影響，因為他隱隱察覺得，洛清歡與秦將軍之間，會有不同於知己之情的故事。
果不其然，當晚，秦將軍便又遇見了洛清歡。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在占星閣的房簷了，而是在他秦將軍府的屋頂。
彼時，她踏著清風明月，執著白玉盞，一襲紅衣翩躚，遠遠地朝他一笑。秦將軍一個輕功追了上去，這次卻沒有提槍——畢竟他這將軍府中沒什麼值得偷的玩意，雖然得勝歸來時，西盛國主也曾賞過他黃金千兩，但秦將軍對這黃白之物一直沒什麼興趣，黃金送來便被他鎖在庫房，落了灰，也忘得一清二楚了。
“姑娘究竟是何人？”他背對著洛清歡，問道。
“來給將軍送一枝芍藥的人。”她一身輕笑，靈活地躥到他身前。只可惜這一次，洛清歡的奸計又沒得逞。秦將軍還沒來得及接花，洛清歡便因看清了他的容貌，驚得連退了數步，一個踉蹌從房簷上摔了下去。
掌中芍藥化作漫天飛花，他一個箭步衝了上去，在一袖浮香中，救下了洛清歡。
其實，洛清歡起初沒打算用這種俗套的伎倆勾搭秦將軍的，奈何方才，她是真的被他的模樣嚇著了。
秦將軍生得不醜，薄唇星瞳遠山眉，本該是教多少美人心醉的模樣。可偏偏自他眉心至唇畔，一道一尺長的疤痕，縱橫而過，將他原本俊逸的模樣，攪得凶神惡煞、駭人心魄的。連上不畏鬼神、下不畏怨靈的盛國師都會被他這凶神惡煞的模樣嚇到，更何況是豔絕傾城的洛姑娘呢。
初見的那晚洛清歡醉得厲害，夜色又沉，她看不清他的模樣倒也說得過去。今夜月色清明，她又清醒，看見了，自然會害怕。
這道理秦將軍是懂的，所以在救下了洛清歡後，他乾的第一件事便是轉過身子，好不讓洛清歡再看見他的臉。
這一次，換做洛清歡慌不擇路，逃回了占星閣。
3
盛國師提著酒去看望洛清歡的時候，她正惴惴不安地揪著占星閣樓上的花藤。
他攜著一身酒香，笑得賤兮兮，湊了過去：“聽說大名鼎鼎的千闕谷靈花，也被秦將軍嚇著了？”
洛清歡聞言，面色一陣青白，極力狡辯：“我不是被他的模樣嚇著了，我只是覺得……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他。”
盛國師也不拆穿她，自顧自掀了酒蓋，笑道：“其實秦將軍以前不是這個模樣。我記得在我還不是國師的時候，曾有幸去將軍府拜訪過，那時的他白玉溫潤，翩翩少年，不比我遜色。可惜啊，刀劍無眼，戰場上生生死死都是瞬息之間的事，更何況這容貌。”
洛清歡靜靜聽著，討了口酒，半醉不醉，接過一許落進佔星閣青磚上的星光，忽然莞爾：“我想起來了，那會我還是芍藥花的模樣，原本安逸地躲在被我蠱惑的黃鸝的羽毛之下。結果他來林中狩獵，烈馬驚了鳥雀，我這才在西盛國紮了根。”
這回換盛國師不說話了，他靜靜聽洛清歡講這段前緣，心中愈發篤定他們之間很快會發生點什麼不一樣的故事。
果不其然，那晚之後，洛清歡去將軍府的次數，便愈發頻繁了起來。
秦將軍似是怕再嚇著她，這幾日總是在刻意躲避。可他秦將軍躲得厲害，洛清歡尋得卻更厲害。將軍府找不到他，她索性攀上了皇宮的房簷。
這下可好，秦將軍被洛清歡嚇得稱病，連早朝都不敢去了。
倒是盛國師提著酒把洛清歡從房簷上騙了下來，笑著打趣：“清歡，你追得這樣緊，不行的。凡間女子要矜持，男子才會喜歡。看來秦將軍不接你的花，你這蠱心之術，還及不上凡間姑娘。”
“你們男子都這樣奇怪？”她揚眉，頗有不甘，“不如我們打個賭，就算秦將軍不接我的花，我的蠱心術，照樣有用。若我贏了，我要佔星閣所有的美酒。”
盛國師一生最愛的便是煉丹術與美酒，可後來煉丹頻繁失敗，他便也懶得再管，只專心與酒麴纏纏綿綿了去。如今洛清歡一口氣要他整個占星閣的美酒，無疑在他心口剜了一刀。這廝瞬間一口酒噎在喉間，好半天才緩過氣，不情不願道了句“好”。
4
那晚將軍府的夜色很涼，虛竹影氤氳了漣漣月光，洛清歡一身赤色裙裳，又盪到了將軍府邸。
她去時秦將軍正在練劍，銀色流光的長劍，月白衣袍的長衫，落在虛竹星輝間，熠熠生光。洛清歡看得有些痴，一個不留神就撞到了秦將軍的劍氣下。
利刃堪堪掠過肩頭，秦將軍嚇了一跳，慌張之中想上前為洛清歡檢視傷勢，卻又害怕自己的容貌嚇著她，一時躊躇不前，愣在原地。
反倒是洛清歡先開了口：“秦將軍真是好不仁道，我聽說秦將軍病了，特意把占星閣最好的酒偷了出來，來看望將軍，將軍卻這樣待我，真是委屈。”
秦將軍一時啞然，一張臉紅得厲害，襯著他那霸道的刀疤，一時竟有些可愛。
“我替姑娘尋個大夫。”他撂下一句話便想逃，卻被她攔了個正著。
“將軍不仁，就休怪小女子不義了。”她嬌嗔一身，還未待秦將軍回過神，雙足一軟，赤色流光的身影便突然倒入他懷。
他一愣，本能地扶住了她，卻又不敢多動，生怕碰著不該碰的地方。以至於那一夜，這一人一花，就這麼在更深露重的庭院中站了一宿。
這一折騰，原本沒病的秦將軍，便真的病了。他多年征戰，腿上受過極重的傷，當年半個西盛王宮的御醫熬了三個通曉，才救回了他的腿。自那以後秦將軍便不宜久站，出行多乘烈馬。而昨夜為著洛清歡，他卻足足站了四個時辰，致使舊疾復發，不得不臥床養傷。
5
秦將軍這一養傷，便養了半個月。許是內疚，洛清歡每夜都要去占星閣偷點東西，送到將軍府府上。
秦將軍是西盛國的戰神，他這一病，趁機討好巴結的人很多，送的禮物更是堆滿了半個庭院。可秦將軍總能在一堆金銀珠玉、寶劍良弓中尋見洛清歡的禮物。
因為秦將軍想，這世上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人，會給病人送酒了。更何況她送的，還是占星閣百年的陳釀。
洛清歡每晚也會去將軍府看看秦將軍，不過她都是偷偷去的，沒敢讓其他人發現。或許是她終於聽進了盛國師的勸告吧——這凡間男子可能都喜歡矜持的姑娘……也許，她該學著矜持點？
只可惜她的矜持很快被秦將軍識破了。
那晚星光熹微，她踏著輕盈的步伐，一個點足，落在了將軍府的房簷上。這邊她才悄無聲息地掀開一個青瓦，那邊秦將軍的聲音便幽幽傳入耳骨：“姑娘在做什麼？”
洛清歡一驚，一個踉蹌，險些又從房簷上跌了下去。
幸好這次秦將軍手疾眼快，捉住了她的衣袖。而洛清歡也藉著力，“噌”地一下躥進了他懷裡。
咫尺之間，秦將軍本能偏過頭，怕臉上刀疤嚇著佳人，可洛清歡卻笑笑，一雙白淨地素手撫上他猙獰的臉龐：“將軍，清歡已經不怕了。”
他微微一愣，目光遲疑而飛快地掃視著她的神色，認真而懇切，真摯而動人，最是撩動人心。
“姑娘最近，似乎經常來將軍府，不知找秦某，何事？”他愣在原地，不知所言。
“你怎知我經常來，我明明躲得很好。”洛清歡有些不甘心。
“姑娘的腳步聲，在下很熟悉，更何況姑娘又喜著紅衣，太過招搖，想不注意都難。”他有些慌張，無端退了幾步，踩得房瓦“吱呀”作響。
“那將軍可喜歡清歡這樣招搖？”她勾唇一笑，半個身子忽然就倚在了他肩上。輕聲軟語，如盛夏伶仃細泉，一縷縷流進了秦將軍的耳骨與心上，“清歡，可是很喜歡秦將軍呀。”
那時，秦將軍分明記得將軍府的庭院內時不曾栽植過花卉的，可他還是看見了漫天繁星月光，看見了漫天的芍藥花瓣，一寸寸驚豔了他荒涼而孤寂的心——多久了，自他生了這般駭人模樣，已經有多久再沒聽過這樣溫暖而明媚的兩個字了。
6
那之後很多天，洛清歡又沒見著秦將軍。她也不清楚自己與盛國師的賭究竟是輸了還是贏了。她只知道，半個月後，她從盛國師手中，收到了秦將軍的信。
他的字型剛勁有力，偏又如行雲流水，洛清歡看得喜歡，可這些字組成的內容，洛清歡卻看得心中生厭。秦將軍引用的詩文洛清歡沒見過，但她看得出，那多半是拒絕的意思。
這大抵是善於蠱心的芍藥姑娘第一次被拒絕，惱羞成怒後，她向盛國師討了把剪子，將那封信，剪成了皚皚白雪，依依柳絮。
而後，她一襲赤裙，落在了將軍府庭院的修竹之上。
彼時尚是黃昏，晚霞漣漣，映在她火紅的裙袂上，愈發楚楚動人。那時，秦將軍的心神確實盪漾了，可他不能說，只能視而不見，心若止水地從洛清歡身邊走過。
“秦某征戰沙場，生死歸於上蒼，不能予姑娘歡喜，配不上姑娘的喜歡，願姑娘另覓所愛，圓滿一世。”她將他寫給她信中的句子一字一字背出來，看著那漸行漸遠的秦將軍，身子微微顫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