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總要經歷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氣，隨風飄散，不留痕跡；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時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則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
——《人生海海》
01
我讀《人生海海》這本書，並不是源於那些對它鋪天蓋地的讚譽，而是出於好奇。我很好奇神壇上的“中國諜戰之父”筆下的童年和故鄉到底是何種風采。
抱著這樣獵奇的心理，我一口氣讀完了整本書，直至終章末尾那個沉重的問號，才伴著一聲長嘆緩緩合上了書頁。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腦海中並不是書中的人物和情節，滿滿當當的充斥在我思緒裡的是那個其貌不揚，內斂而拘謹的撰寫者——麥家。
麥家在訪談中曾經稱這本書為“與父親的和解之書”，他說：“父親走了，自己的心有一個角是破損的，寫《人生海海》有一個目的是想彌補這個角。但彌補也好，和解也好，不一定要直接寫，真正直接去寫，其實並不能解決問題，為什麼呢，真正寫的話，像潑婦罵街，越罵越怒。作家跟自己也會躲貓貓，躲得越好，解決問題功效越大。”
所以在這部新小說裡，麥家把自己躲在了小說的主線人物，也就是文中的“我”身後，同時也投射在男主角“上校”的身上。從我的成長和上校起伏跌宕一生中，尋找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救贖。
02 父親、故鄉與童年都在愛的結局中和解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故鄉對於麥家來說都充滿了怨懟和不堪回首的陰影，是他拼命想要逃離並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所以，在小說中他毫不吝惜的書寫著內心的種種厭惡——“每到夏天，村子像得了疾病，把人折磨得死去活來。”“村子像剝了殼的餿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
而這一切醜惡景象的背後，是麥家飽受欺凌、忍辱負重的童年。因為家庭原因，被同齡人排擠，被老師嘲諷，奮起反抗的時候卻反被父親毆打……不公平的待遇讓他疏遠了父親，也連帶著恨上了家鄉。
然而只有恨嗎？當然不是，小說中的“我”在歷經萬難終於逃離故鄉的多年以後，依然選擇回到那個小山村，甚至不顧書中“父親”的極力反對，將“我”摯愛的前妻葬回祖墳。這一切都實實在在的印證了他內心對於故鄉的那份化不開的執念與拳拳深情。
北京大學教授陳曉明在讀到小說的結尾時表示十分吃驚，因為麥家的小說過去給他的印象一直是硬到底，他沒想到，在這本小說裡，麥家放鬆了。他用歸家、用愛來處理結尾，這是一種深沉的情感，是一種看透、看破後的和解。
這就是文字的神奇功效，它可以安放一顆不安的心，也可以治癒陰霾歲月帶來的傷痛。但它又是最無法掩藏秘密的所在，無論是哪一種文體，每個人的文字深處，都是最真實的、最“赤裸”的自己。
03 最殘忍的剖析才能與人生最徹底的和解
在《人生海海》這部小說中，麥家塑造了一個英雄男主——上校。
用書中上校妻子的話說，他英俊、能幹、英勇、幽默。學木匠，別人學了三年還只能打雜，他學了一年就能做大型傢俱，三年後就是一等的手藝，比師傅還強；被強制徵兵，自學成才成了部隊有名的軍醫，揚名立萬。而且作為男人來說，上校還有個所有男人都妒忌，女人都發癲的優點，就是“活兒好”。作者好像是要把這世間男人該有的優點和天賦一樣不落的通通給予他。
看到這裡，你是否覺得作者對這個人物及其偏愛？可是，恰恰就是這樣一個無限光輝、偉大的角色，命運卻讓人無盡唏噓。
因為他優越的天賦，他成為了間諜，執行任務期間，因為自己的“天賦異稟”被一名日本女軍官看上了，在他小腹繡了字，就像給自己的戰利品打上一個印章，正是這個“印章”導致了他此後的悲劇命運。
他含冤歸鄉後，靠自己的本事和財富本可以安穩度日，但卻趕上了那個暗黑的時代，在被批鬥時陰差陽錯的被人揪出他小腹有字的事，在紅衛兵要扒下他的褲子展示他小腹的字時，為了維護自己最後一絲尊嚴，他瘋了。
這個人中龍鳳，一個無論到哪裡都能輕而易舉的成為佼佼者的上校，在立下赫赫功勞、救過無數生命之後，遭受了無情的批鬥、毆打、謾罵……糟了那麼多的罪，最後生生被逼瘋了，可這還不算完！
每每看到這裡我都會暗自揣度，麥家的心究竟是有多狠、多硬？他沒有讓上校在受辱的時候撞開人群結束自己的生命，而是選擇讓他變成一個瘋子！錚錚鐵骨英勇就義這不是悲劇，這是對英雄的一種成全；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英雄遲暮，英雄變成了狗熊，變成了草包，才最能刺痛人心。
然而即使這樣也依然沒有到最慘的地步，我個人認為全書如一記驚雷炸響在我腦中的一筆，是上校瘋掉多年後，文中的“我”長大成人，再去探望他的時候，他做了一件事——他居然主動想要把肚子上的字展示給“我”看！
原文中這樣寫道：“曾經他為保住裡面的秘密甘願當太監、當光棍、當罪犯，現在卻要主動示人，寧願被老伴痛罵也要給我看。我心裡的悲傷本來已經要漲破，這會兒終於破了。我哽咽著上前幫他穿好褲子，繫好腰帶，抱著他啜泣，淚水灼傷了我的雙眼。他奇怪我為什麼哭，我奇怪這世界怎麼會這麼殘酷無情。”
他把一個高在雲端中的人擊落到凡塵，然後碾碎在塵埃裡不算，還要進一步打入十八層地獄，其實就是對自己人生遭受的不公、磨難的一種宣洩。上校被“蹂躪”的越悽慘，這種宣洩就越深刻越暢快。
所以上校不能死，他死了，和解就無從談起，他活著，放下了一切變成了一個什麼也不記得什麼也不在意的“孩子”，才是作者接受自己曾經所有苦難，與自己的人生握手言和的鐵證。也就是小說的書名人生海海的真諦——要像大海一樣寬闊，要好好的活著而不是死。
04 結語
馬塞爾·普羅斯特曾經說：“每個讀者只能讀到已然存在於他內心的東西，書籍只不過是一種光學儀器，幫助讀者發現自己的內心。”
讀一本書，讀到的除了書中的字句也是在讀寫書的那個人，但更多的，卻是在讀自己。透過讀這本書，我看著麥家的宣洩和深情，同時，也在書中找尋自己的影子，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與平日不肯示人的那個自己拉鋸最終握手言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