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評書廉頗
一
鄂州裨將陳士明,為人好詼諧,打仗愛偷懶;雖屢有軍功,但始終也沒機會擢升。
他倒也不以為意:
“什麼特喵的馬革裹屍?當兵吃糧,活著就好……”
神奇的是,他活得很好:
四十幾歲的人,身輕體健,從不染病;
二十幾年行伍,身經百戰,沒受過傷。
跟他一起出來的同鄉,除了兩個升遷的,差不多都戰死了。
他倒成了個傳奇老兵,不死,也不老。
有熟悉他的同袍,跟新兵們造謠:
“你們家將軍啊,會念咒……”
二
突厥來擾,陳將軍率部曲禦敵。
大戰數月,死屍枕藉。
唐軍死守鄂州,糧草沒了,戰馬吃了;軍械血汙,水洗不掉。
突然天降大雨,一連半月,江水倒灌,眼看城池不保。
陳將軍跟幾個要好的部下私聊:
“城破之日,必定死戰;你們幾個,跟好了我;大家同袍一場,別說我不提攜你們……”
三
土壘的城牆,說塌就塌。
唐軍突厥,人喊馬嘶;一番混戰,互有死傷;大風大雨,不辨東西。
陳將軍率部突圍,嘴裡唸唸有詞:
“特喵的,特喵的,特喵的……”
也沒戰馬,但躥得飛快。
幾個部下緊跟不捨,追得吁吁帶喘。
方圓幾丈,不見敵軍,連僚軍也沒有。
隔了雨幕,聽外面鼙鼓震天,喊殺之聲不絕於耳,有人好奇:
“將軍,這咋回事兒?”
陳將軍大怒:
“生死攸關,別特喵的廢話,替你們揹著鍋哪……”
眾人抬頭看天,頭頂隱隱有個穹廬,流矢飛來,觸之力竭;雨絲著之,背壁下流。
四
逃進一個山坳暫歇。
都冷,遍地皆溼,哪有火種?
陳將軍指著一處山石:
“挖,使勁挖……”
眾人各執刀矛,掏山成洞,洞裡先出水,清亮亮;再出油,黑乎乎。
陳將軍刀矛互斫,火星濺出,砰的一聲,引燃石中之油。
全暖和了。
有人烤著衣服問:
“將軍,你是妖精啊?”
將軍說:
“昔者混沌初開,盤古身隕,雙瞳為日月,託體成山阿,筋骨為石,膏沃為土,血脈為江川,呼吸為雲霓……這石中之油麼……”
下屬問:
“是盤古的啥?”
將軍幾個月沒洗頭了,掏摸了半天,伸手給他們:
“看……”
“蝨子啊?”
“妮瑪啊,頭油!”
五
有人問:
“剛才逃命時的“穹廬”神術……”
將軍摸出一塊乾糧,自己大嚼:
“小的時候啊,我也不是什麼好孩子,成天鬥雞走狗……”
他在城郊偷偷開荒,圍了一個雞圈,專養鬥雞:
“從小雞雛開始養,天天在那兒守著……
好鬥的留種,喂精飼料,可以奇貨居之;
體弱的宰了,喂將軍我,可以天天吃肉。
呵呵,過得自在……”
雞舍旁邊,是個老頭兒的花圃。
老爺子深居簡出,也不大搭理人,在園子裡壘假山,掏窟窿,自種自食:
“他栽的松樹,都有一抱之粗了,高……還不得有幾丈?
所以你說,他在那兒住了多少年了吧?
反正,我去的時候他就在,我走的時候他還沒走……”
士明跟老頭兒鄰居:
“一來二去的,天天見,罵也罵熟了……”
下屬問:
“將軍,你偷人家菜了吧?”
將軍說:
“嘿,這話說得……他還偷我雞哪!”
六
士明抓了雞,拔了毛,摁在鍋裡煮:
“我正添柴呢,老爺子隔牆就開罵了……非說我摘了他的南瓜——那還能有假?鍋里正燜著呢,嘿嘿……”
結果,手沒摁住,鍋蓋開了,赤條條一隻雞,連南瓜一起,飛過牆去了:
“就給我留了一鍋洗澡水……”
“怎麼是洗澡水?”
“雞也洗乾淨了,瓜也洗乾淨了,都特喵的飛了,剩下的還不是洗澡水?”
七
從那之後,一老一少就槓上了:
“……他偷我的,我偷他的……”
結果越打越膩乎,居然慢慢吃到一口鍋裡去了:
“我出肉,他出蘿蔔、出山藥……”
下屬嗤嗤地笑:
“你出肉,呵呵,大人,你倆這是要結婚哪!”
陳將軍跟屬下沒正行慣了:
“你特喵的還真是個人才,一會兒咱倆結個婚先……”
八
老爺子姓朱,嘴上雖然不怯:
“但從來也沒贏過我,被我擠兌得老生悶氣;總說,幾十年的養氣功夫,被我這頑童給破了……”
一次二人進城:
“他什麼也沒見過,被我奚落得要死,恨不得咬我,嘿嘿……”
結果半路上:
“我忘了東西,要回雞舍去取;老頭兒說要等我,但一臉壞笑……
我往回走,四五里路的平地,半個時辰就該到了。
結果足足走了一天,路上沒見一個人。
眼見紅日西墜,腿軟筋麻,才知道著了老頭兒的道了……”
後來安祿山反,官軍叛軍四處抓丁:
“誰能倖免?”
老頭教了他這法術防身:
“我也無子侄,有你這個缺德的芳鄰為伴,倒也能少活幾年。
如今你要去送死了,我就拿你當一回親孫子,傳你這“闊寸成尺”的術法吧。
好自為之,亂世人不如狗,別死在我前頭哈!”
九
陳將軍臉上溼漉漉的:
“這雨下得,跟特喵的哭似的……”
部下看他乾糧也吃不下,都湊過來討:
“反正你也沒胃口……”
將軍怪眼一翻:
“想得美……”
口吐咒語:
“特喵的,特喵的,特喵的……”
轉眼間,部下們就到了幾丈開外;他嘿嘿一笑,狠狠地啃了口乾糧。
十
大戰之後,必定是大疫。
瘟疫一起,十室九空;兵營之內,更是慘不忍睹。
不管新老士卒,逃得了命,逃不脫病;躲得了殺神,躲不過瘟神。
將佐都病掉大半,唯獨陳士明能獨善其身,依舊精神矍鑠。
陳將軍也沒人跟著,一個人探營:
“都挺好吧?”
一營的兵,就幾個答應著站起來,還病病歪歪:
“當官的,你咋就沒事兒,吃什麼仙藥啦?”
士明也不著惱:
“仙藥?呵呵,我倒是有機緣吃。
當年真要吃了,也就不用在這兒看你們受罪咯……”
十一
兵將們食水難進,奄奄欲死;只靜靜地躺著,聽陳將軍胡謅的鬼話:
“那年調防到了宛城,紮營在個破廟裡……”
大戰之年,軍中也沒什麼好吃的,將佐們……也無非就是混個肚兒飽。
連日大雪,軍糧失繼,陳將軍把點剩米,加了野菜煮粥喝:
“吃起來越沒意思的東西,煮起來倒越特喵的香……”
香味透牆而出,引來寒苦之人:
“聽見有人敲門,我出去一看,是個要飯的老道……
喝,那個瘦啊,一身破爛道袍,一條一條的,遠看就跟墩布似的……”
老道要飯,又沒帶碗,陳將軍倒無所謂:
“用我的,筷子也用我的……不過,光喝粥,筷子也沒啥用哈!”
老道好意思,將軍也沒什麼捨不得;一來二去,雪下了半月,粥喝了十五天。
十二
忽然一天,雪停了,天晴了。
老道又來,將軍說:
“來得正好,咱倆一塊餓死吧,沒糧咯!”
老道說,他這次不要飯,借個碗:
“連日陰雪,我百花谷中萬物皆眠,難免飢餒;天一放晴,百草復生,我現在有吃的啦……”
陳將軍這個氣啊:
“有吃的,沒碗是嗎?饞我呢!”
老道說他借這個碗,不是自己用:
“我叨擾您這半月,如今想回請你一下……爭奈我谷中無碗,沒法奉迎貴客——貧道日常吃飯,都是趴在地上啃……”
老道說先回去備餐,改天請他赴宴:
“碗我就請走了,方正你今天也沒東西吃……”
將軍餓得難受,攥著筷子,舔了一宿:
“差點沒恨死我,明知我要餓得要死,請客就不能當天請啊;請客現借碗,這筵席能好到哪兒去啊?”
十三
中午飯口,老道竟然來了,引著他往廟後邊走。
“咔嚓一聲,別有洞天哪……”
簡直改天換日的感覺,當空一輪麗日,和風煦暖,萬物並作:
“鳥,那些鳥;花,那些花;樹,那麼老高;還有鹿啊鶴啊兔啊……都能吃啊!”
老道也一改邋遢氣象,換了一身紫色的新道袍:
“又重梳了頭,戴個金冠,手裡拿個拂塵,妝得像個活神仙似的,看著確實不像凡人……”
老道領著他轉過山坳,半山亭子裡就坐:
“天上還有人奏樂哪,管絃絲竹的,有打扮得像仙女的,在雲間若隱若現……
我哪有心思想那個啊,飽暖要緊,快開飯吧!”
亭子中間是個石几,石几之上,兩層籠屜,突突地冒著熱氣:
“籠屜旁邊,就是我借給他的那個碗……”
賓主落座,老道把籠屜往前一推:
“這些天了,蒙將軍您照顧,使我老道不死;投桃報李,我谷中等得放晴,採了這曠世奇珍,也來助你不死。請……”
十四
籠屜揭開,將軍當場就嘔了:
“你猜是啥?兩個巴掌大的嬰兒,粉嫩粉嫩的,四肢、頭身,都成型了啊!”
將軍扭頭要走,老道一把拉住:
“這道菜不合適?還一道哪……”
下面的籠屜再揭開:
“是兩隻剝了皮的小狗,也蒸得爛熟——我不是不吃狗肉,但前面那道菜,已經把胃口弄垮了,看見狗,就想起了人,呸,呸……”
將軍當然怒了:
“亂世是亂,也亂不到非要吃人哪?”
老道搖搖頭:
“可惜啊,你真不吃?”
陳將軍扭頭就走:
“我臨走啊,沒忘捎著我的碗——不能落在這個妖道手裡啊!”
前腳出了百花谷,後腳谷口就不見了,一個聲音若有若無:
“千年人身,千年枸杞,食一可得長生,食二白日飛昇……”
十五
營裡計程車卒,病的沒病的,能坐起來的都坐起來了:
“將軍,你碰見神仙啦?”
將軍呵呵,拿出一個黃橙橙的大碗:
“我一出那妖道的鬼蜮,就覺得手裡一沉,瓷碗就變成這樣了……”
“金碗哪?神仙給的?”
將軍接著呵呵:
“這些年了,南也徵了,北也戰了,我一直拿它吃喝,從來百病不侵,所以……”
將軍把碗裡盛滿了粥:
“來吧,吃吧,哪怕吃一口。
能活著,就多吃口,說不定多吃的這一口,就能讓你活著。”
十六
行軍打仗,糧草不濟時,只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將軍進山打獵,不帶弓,不用網,卻從不空手回來。
帶回來的山貨,無論大小,毛尾都很齊整,就是肉質很差,口感不好。
一次路過個深澗,將軍讓部下暫駐,自己攀著枯藤下到澗底,扛上來一頭鹿。
鹿倒不小,只是都乾巴了,像個木乃伊,加了水煮,鍋見底了,肉還像牛皮筋。
部下奚落他:
“大人哪,你這鹿,是偷來的吧?不然就是撿來的,老虎都不吃,怕硌了牙……”
將軍身先士卒,挑了一塊瓷實的,折磨自己的後槽牙:
“別嗶嗶,有吃的就吃……你們是捱過餓,但誰也沒餓死過吧?”
大家起鬨:
“你餓死過啊?”
“嗯,餓得死去活來……”
十七
那年大旱,千里赤地:
“我沒見過易子而食的,一隊隊的災民,只有男女,看不見一個孩子……”
將軍殺散了陣,混跡在難民裡:
“哪兒還有戰馬啊?早被災民們分了……馬肝最嫩,剛掏出來就被搶去吃了。
佩刀也給借去,做了廚刀。
我哪還有心思等他們燒水煮肉啊,就搶了塊馬皮而已……”
一個人從南往北走,進了芒碭山:
“我就總覺得吧,有東西跟著我……”
他把那塊馬皮掛在樹枝上,躲到草裡等著:
“大尾巴一攪,馬皮就沒了……”
跟著下到一處土崖底下,正堵著一窩狐狸:
“一隻大的,病病歪歪地瘸了腿;四隻小的牙都沒長,正扯那塊皮呢……
依我的飯量,一窩都吃了,也就半飽;估計那隻母的也看出了我的意思……一個勁兒地哀嚎。
將軍我眼窩子淺哪,不忍心禍害這孤兒寡母……”
結果,那隻狐狸:
“從窩裡刨出塊木薯,送給我吃……”
十八
王將軍說,吃了那塊狐狸送的木薯,他就能聽懂禽言獸語了:
“不過啊,自打那兒,我也知禽獸有靈;不到萬不得已,不去禍害它們——
剛剛路邊的枯樹上,兩隻老鴰聒噪,那隻公的跟母的顯擺,說崖下死了一隻鹿,要拿這個當聘禮,娶她過門兒,給他下蛋……”
部下都起鬨:
“你就吹吧,狐狸有木薯,自己不吃,非稀罕你那塊馬皮?”
將軍說:
“狐狸吃素啊?吃嗎?”
十九
將軍駐軍在瓦罐寺,寺裡有井,水卻吃不得。
和尚說原本是口好井:
“水清甜清甜的。三年前,不知怎麼就又腥又臭,僱人淘了,越淘越髒……”
將軍畫了道符,貼在井口,囑咐和尚和軍士:
“晚上別出來啊,嚇死後果自負……”
方丈好奇,帶著徒弟隔窗守夜。
半夜,忽然起風,大雨如注,只往井口裡下,呼啦啦倒灌進去。
一道金光,像有人提了紅色的一條,昇天去了。
等到早上,取桶打水,水清了,能喝了。
方丈道謝:
“將軍,您是修道之人吶?”
將軍很實在:
“修什麼道啊,我就是會畫幾張符……”
和尚問:
“高人,您這畫的是啥啊?”
將軍指著符紙上潦草的字兒:
“跟我念……特,喵,的!”
二十
一晃,幾十年歲月就沒了;叛亂早就平復了,但盛唐也不在了。
熟識的兄弟們,都沒了,將軍也老了。
老雖然老,但沒有要死的意思,成天活蹦亂跳的,吃嘛嘛香。
有鄰居的小孩找他討肉吃的,他先請人喝酒:
“你把這一罐子酒都喝了,我就給你一個……雞爪子,怎麼樣?”
孩子衝他翻白眼:
“你咋不去死呢?”
將軍呵呵:
“我咋不去死呢?我咋還不死呢?”
撕了個雞腿給孩子,自己整了口酒:
“那年在虢州,我手下的兵去刨漢墓,挖出來一具棺槨。
等我趕過去,已經啟開了,裡邊沒有值錢的東西,就躺著個老頭兒。
一身白袍,白髮白鬚,顏色如生。
那幫缺德的連叫晦氣,要毀了洩憤;我得攔著啊,已經缺德了,就別再缺大德了?
吩咐他們把蓋兒裝回去,還沒動手呢,風就起來了,彌天蓋地,睜不開眼。
那班短命的,全跑了,就把我撂在當地;棺木裡一層紅粉,全刮進我嘴裡了,一點沒糟踐。”
二十一
孩子一隻雞腿啃完了,眼巴巴望著另一隻,將軍想了想,給他個雞脖子:
“我眼睛也睜不開,就聽風外邊有人喊,原來是縣裡有人來了。
風停了,老頭兒也沒了。
這太尷尬了。
縣裡的主簿行賈,翻著縣誌給我念:
虢州富戶甄姓,好道而樂貧,燒丹而苦志。自雲得昇天之法,服丹砂雄黃以自滋。年九十,白衣素槨,從容而亡,自言:三百年後,遇陳氏而得羽化。
他跟我說,這老頭兒,是尸解成仙了啊。
你懂什麼叫“尸解”嗎?小孩兒?”
孩子把雞骨頭往地上吐:
“呸,呸……
師姐?這老頭兒,還特喵的有個師姐?”
(插圖:陸抑非先生書畫作品)
評書廉頗,故事多多,敬請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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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平臺搬運的那些靈長類,勸你還是做回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