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隴長風 第四十七集 奸臣孝子

保定四年(公元564年),八月,長安。

寬闊的驛道上,一隊騎兵縱馬而來,遙遙望見長安正南高大的安門城樓,為首的一位青年勒住韁繩,對身邊人爽朗一笑,道:“終於到了!”

這青年髮束金冠,身著黑色軟甲,紅色披風飄起,展現出修長矯健的身軀,眉宇間英氣勃發,顧盼之際神采奕奕,正是當今北周皇帝宇文邕的五弟,柱國大將軍、益州總管、齊國公宇文憲。

他身邊一人面白無須,身著圓領窄袖袍衫,頭戴貂尾籠巾,右側腰畔繫著一枚亮晶晶的黃金明璫,一望可知是宮中宦官,卻是中常侍何泉。

何泉對宇文憲道:“齊公,您是先入宮覲見陛下,還是先赴大冢宰府?”

宇文憲一愣,正待說話,旁邊一人插口道:“齊公,還是先拜謁大冢宰比較妥當。”卻是宇文憲親隨獨孤熲。

獨孤熲是宇文憲益州總管府長史獨孤賓的兒子。

獨孤賓本名高賓,原為東魏的龍驤將軍、諫議大夫,二十年前孤身一人投奔西魏。當時宇文泰封他安東將軍、銀青光祿大夫,但由於他全家都在東魏,宇文泰對他並不信任。

高賓就在朝廷賜給他的田地裡精心栽培奇花異木,又斥巨資營建美宅,開掘池塘,搞得美輪美奐,顯示要終老於此的決心。

宇文泰見他這個做法,知道他在用行動表態,就把他劃歸獨孤信部下,加封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散騎常侍,賜姓獨孤氏,從此成為獨孤信的幕僚。

獨孤賓在西魏重新娶妻,生了獨孤熲這個兒子,自幼在獨孤信府中長大。獨孤信見他天資聰穎,就對他親自教導,算是他的老師。後來獨孤信被賜死,獨孤賓出任益州總管府長史,獨孤熲就成了宇文憲的親隨。

宇文憲眉間閃過一絲憂慮,道:“我為陛下兄弟,應該先拜見兄長吧?”

獨孤熲道:“齊公,這次朝廷命您回長安述職,您首先是朝廷的柱國,其次才是陛下的兄弟,理應先公後私,先到大冢宰府交割差使,然後再覲見陛下。”

宇文憲沉默片刻,微微嘆息道:“好吧,就先去大冢宰府。”一行人往長安南門行去。

卻見城門處,一大群官員正在迎來送往,好生熱鬧。宇文憲凝目逡巡,忽地眼前一亮,高聲道:“三叔!”

城門處一個五十多歲,身材魁梧健碩的武將應聲回望,驚喜道:“毗賀突(宇文憲小名)……,哦,齊公殿下!”快步迎上前來,卻是去年起復的小司徒、安武郡公李穆。

因為宇文憲和四哥宇文邕自幼在李穆的大哥李賢家中長大,稱李賢為義父,稱已被賜死的李遠為二叔,稱李穆為三叔。李穆也一直叫宇文憲小名,數年不見,分外驚喜。

宇文憲親熱地道:“三叔,您還是這麼硬朗,可喜可賀。”又道:“這裡亂糟糟的,都是什麼人,我看服色雜錯,既有突厥人,又有齊國人?”

李穆指著一個趾高氣昂的突厥青年道:“今日是突厥的沙缽略王子回國,我和揜於(楊忠字)大人受大冢宰所託,為他送行。不料又碰上齊國的使者祖珽來長安,兩夥人擠在城門口,王八看綠豆、針尖對麥芒,互相不讓步。”

宇文憲也覺好笑,道:“那怎麼突厥人先出城來了?”

李穆也笑道:“還不是韋孝寬那傢伙,對祖珽說突厥人從來不洗澡,身上蝨子多,把祖珽嚇退了,就給沙缽略讓了步。”眾人頓時一陣大笑。

這時,楊忠已送走突厥一行,也過來見禮道:“齊公,四年不見,聽說你修繕都江堰,開通與吐谷渾的商路,平定巴東的叛亂,巴蜀之地的百姓對你交口稱讚呀!”

宇文憲急忙還禮道:“大司空,過譽了。”

楊忠苦笑著搖搖頭,道:“別提大司空了,今年兵敗晉陽,大冢宰已免了我的大司空。”又道:“李遷哲那傢伙還好嗎?”

宇文憲笑道:“那個胖子越來越會享福,兒子已經生到六十九個了。”

楊忠說的李遷哲原是南梁的東梁州刺史。當年楊忠奪取江漢之地,他領軍抗拒,被俘後被押至長安。

宇文泰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兇巴巴地對李遷哲說:“你這傢伙為何不早歸順,反而要勞煩國家出兵。現在你成為俘虜,不感到慚愧嗎?”

李遷哲慷慨豪邁道:“我的確感到慚愧,那是因為我家族世代蒙受南梁的恩惠,卻沒有報效本國,盡節而死,我是為此感到慚愧!”

宇文泰很欣賞李遷哲的氣節,又考慮到李家是巴東的豪門巨族,在當地根深蒂固,深得人心,就封李遷哲為益州總管府司馬。

別看李遷哲這人長得面團團像個彌勒佛,其實軍事能力極強,當年楊忠奪取江漢之地和賀若敦平定巴蜀的主要助手就是他,作為戰友,楊忠才會問到他。

不過比善戰更出名的,是他的豪奢。因為累世豪族,家資鉅萬,李遷哲的生活極度奢侈,妻妾過百,沿漢江千里遍佈豪宅,讓妻妾兒孫分別居住,各有僕人侍候。

李遷哲經常讓人吹著胡笳,前後簇擁,在這些豪宅之間往來,縱酒歡宴,快樂無極。由於子孫太多,名字根本記不過來,每次有子孫來拜見,都要翻本子查詢,才對得上號,這在以節儉為風尚的北周,算是一個大大的異類。

眾人說說笑笑,一齊入城。宇文憲見楊忠眉目間總有一些陰鬱之氣,就道:“揜於大人,官場沉浮是常有之事,你這次兵敗晉陽,我仔細看了朝廷邸報,的確非戰之罪,你不用過於掛懷。”

楊忠嘆息一聲,道:“殿下,我楊忠早存了以身許國之志,從來不對仕途升降掛懷,我是心憂如今的局勢。”

略一頓,又道:“這幾日,突厥遣使又來催促與我們一道伐齊,可大冢宰一門心思放在與齊國商議送還母親之事上,當政者最忌心思不明,這樣和戰兩難,底下人無所措手足呀!”

宇文憲點點頭,道:“確乎如此。不過大冢宰也著實為難,他與母親分離數十年,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再見母親一面。”眾人一時無話,不多時已來到宇文護的大冢宰府。

卻見大冢宰府較宇文憲離京時又雄偉壯闊了許多,府外甲士林立,守備森嚴,關防之緊,遠勝皇宮。

宇文憲等人來到府門下馬,門子倒也不敢怠慢,只告知宇文憲,大冢宰正在會見齊國使者,請齊國公在偏殿暫候。

宇文憲等人在偏殿等候,約莫過了一頓飯光景,大冢宰府司錄尹公正走入,道:“齊公,大冢宰有請。”

宇文憲等人一齊起身,往正殿而來。隔著老遠,卻聽見一陣嗚嗚咽咽的淒涼哭聲,宇文憲大奇,尹公正嘆息道:“大冢宰剛才接見齊國使者,看了母親的手書,故此傷心。”

宇文憲步入正殿,果見大冢宰宇文護正伏在案上,抓著一件孩童的錦衣,痛哭流涕。聽見腳步聲,才抬起頭來,淚眼婆娑地道:“毗賀突,你回來了。”勉強起身,拭去淚水。

宇文憲看著這個權傾天下卻已顯蒼老的堂兄,暗自嘆息,上前揖禮道:“見過大冢宰。”又對一旁的鄖國公、勳州刺史韋孝寬見禮。

宇文護走上前來,拉住宇文憲的手,道:“老五,為兄剛才看了齊人送來的母親手書,還有母親當年為我縫製的衣裳,一時悲痛失態,讓你見笑了。”

宇文憲也不禁目中溼潤,道:“大冢宰孝心出於至誠,小弟何敢言笑。那齊人究竟願不願意將嬸嬸送還呢?”

宇文護怒道:“還不是那個段孝先!本來多虧了孝寬兄這些年來派遣密諜打探到了家母的下落,為兄專門移書給北齊高湛,高湛也同意送還家母,可是那天殺的段孝先,居然認為家母可以作為要挾我們的人質,橫加阻止,真是可恨至極!”

一旁尹公正道:“大冢宰,齊國此次派遣祖珽來使,其實已經顯露膽怯之意,我認為只要我們多派使者赴齊,好言懇求,齊主高湛應該會同意的。”

韋孝寬搖頭道:“未必,從我的密諜返回的訊息來看,齊主高湛實屬懦弱無能之輩,此種人最是欺軟怕硬,我們如果好言相求,他定會以為我們軟弱可欺,不如我們作出與突厥聯合,欲再次伐齊之勢,高湛必會將老夫人奉還。”

宇文護猶豫片刻道:“孝寬所言有理,而且突厥王子沙缽略這次來使,態度也極為強硬,一定要我們出兵,再次伐齊,我們就來個順水推舟,試上一試!”

又對宇文憲道:“老五,這些年你在蜀地乾得很好,我打算讓你回來當雍州牧,你怎麼想?”

宇文憲道:“謝大冢宰抬愛,小弟一定盡忠職守,鞠躬盡瘁。”

宇文護嘆息道:“老五,叔父諸子中,我最看好的就是你。你今日一回京就來見我,很好,很好,你要好好幹。益州總管一職,我打算讓老七豆盧突(宇文招小名)接替,你在蜀中的細務去跟他交接。我等會還要見一見薄居羅(尉遲迥字)商量伐齊之事,你且回去休息吧。”

宇文憲稱謝,辭出大冢宰府,與楊忠、李穆、韋孝寬等人分別,打馬直奔未央宮而來。

宮門前,卻見何泉在門前張望,一見宇文憲,忙迎上前來,笑道:“陛下說齊公此時必來,叫下官在此相迎。”

宇文憲將馬鞭交於獨孤熲,自隨何泉入宮,直奔天子寢宮宣室殿而來。

相對車水馬龍的大冢宰府,諾大的未央宮卻是冷冷清清,寂寂寥寥。

宇文憲心中嘆息,待進入宣室殿,只見空蕩的大殿上,孤零零坐著一人,正凝視案上一枰棋局,垂頭不語,宛如一尊雕塑,正是當今天子宇文邕。

宇文憲快步走近,跪倒在地,喉頭哽咽道:“臣宇文憲拜見陛下。”

宇文邕緩緩抬頭,古井一般的目光裡,激動地神情一閃而過,展顏笑道:“老五,你回來了。來,坐到我身邊來。”

宇文憲又重重頓首拜了三拜,起身來到宇文邕身前,端肅坐下。望著這個比自己只大一歲的四哥,居然已有了白髮,更是心中酸楚。

宇文邕彷彿有一剎那的失神。他記得五年前的一個夜晚,也是在這裡,大哥宇文毓和自己就是這樣相對而坐,宇文毓對自己傳授為政之道,而且誓言必殺宇文護這奸臣,可惜,如今墓木拱矣。

宇文邕平復了心神,微笑道:“老五,這四年你統御巴蜀,政績顯著,朕很是替你高興。聽說大冢宰要調你來當雍州牧了。”

宇文憲道:“謝陛下謬讚,臣年輕識淺,還請陛下時時訓誨。”

宇文邕彷彿不經意地道:“朕沒什麼好訓誨的,你多多向大冢宰請教機宜就好了。”

宇文憲聞言一顫,道:“陛下,臣弟今日回京,原是打算先來覲見陛下,不過……。”一時不知如何措辭。

宇文邕伸手按在宇文憲肩頭,岔開話題道:“賢弟,不必多說,以後若是有空,常常進來陪朕下棋。朕近來研究這象棋頗有些心得,你可有興趣?”

宇文憲見宇文邕頗有幾分期盼的目光,知道他寂寞已久,卻很難找到合適的人交談,心中不忍,便笑道:“陛下,臣亦頗好這象棋一道,願聽陛下指點。”

宇文邕喜道:“賢弟,你看這個‘像’,你可知它為何一定要走‘田’字?”

宇文憲沉吟片刻道:“臣以為,像者,相也,即是宰相之意。宰相應以方正公允為準則,故此應走方正的‘田’字。”

宇文邕點頭道:“五弟果然有見識。不過如果宰相心中有了雜念,就很難做出方正公允的舉措。所以,朕以為應該在象棋中加一條規則,如果‘象’心被壓住,象就不能走動,你覺得如何?”

宇文憲品味著這飽含深意的話語,若有所思地與宇文邕對視一眼,緩緩道:“陛下所言,確是至理。”

隨即指向一隻“馬”,道:“受陛下啟發,臣以為這個馬雖然跑得快,但如果被壓住馬腳,也是無法馳騁的,必須待到沒有羈絆的時候,才能夠縱橫天下。”

宇文邕露出深思的目光,半晌方道:“賢弟所言甚是,朕記下了。”

當年九月,突厥兵再次入侵北齊邊境,高湛急命段韶領軍前往北疆守禦。

此時,宇文護書信又至,揚言再不將母親閻氏送還,就要出兵征伐。高湛果然惶恐,此時段韶又不在,於是急忙命人將閻氏送還。

閻氏車駕至玉璧,韋孝寬接住,護送渡過孟津。訊息傳至長安,宇文護大喜若狂,親自赴黃河渡口迎接。

站在孟津渡口,宇文護望眼欲穿,待見到在韋孝寬的扶持下,年逾八十的老母閻氏顫巍巍下得船來,五十一歲的宇文護膝行上前,抱住母親雙腿,放聲痛哭。

這一刻,沒有了一手遮天的權相,也沒有了心狠手辣的奸臣,只有一個濡慕慈恩、思念母親的赤子之心。

想到戰死沙場的丈夫,再想到英年早逝的兩個兒子,閻氏也是悲從中來,抱住蒼蒼白髮的宇文護泣不成聲,周邊眾人也無不垂淚。

回到長安後,舉朝歡慶,宇文邕敕令天下大赦,並親自率領全部宗室來到大冢宰府,跪拜嬸母閻氏。

在我看來,宇文護之惡,固然令人髮指;但宇文護之孝,也足堪楷模。

閻氏寫給宇文護的信和宇文護的回信,在很多古籍中都有記載,詞氣之哀婉,感情之真摯,的確十分打動人,各位看官如果有興趣,可以自行上網搜尋,我覺得還是很值得一讀的。

未完待續,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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