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三百首》(十三)

將近酒

——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譯文:你看不見嗎?那黃河之水從天上而來,一路奔流到海,不肯回頭。你看不見嗎?高堂上的明鏡悲哀地映照著白髮,早晨還是青絲,晚上便成飛雪。人生得意之時,便要恣意歡娛啊,不要讓那黃金酒杯空對明月。要相信天生我材,必定有用,千金散盡,還會重得。宰殺、烹煮牛羊,姑且作樂吧,正該一喝就喝三百杯酒。

岑先生和元丹丘啊,奉勸你們繼續飲酒,不要停杯。我為你們高歌一曲,請你們側耳傾聽我的歌聲。佳餚如玉、鐘鳴鼓響,又何足珍貴呢?只希望能夠長久醉倒,不要醒來。自古以來的聖賢全都寂寞無人知啊,只有喜歡喝酒的人能夠留下姓名。想當年曹植在平樂設宴,一斗酒要耗費萬錢,他們恣意享樂、玩笑。主人為什麼說錢少呢?儘管去買酒回來,我們對坐痛飲吧。那五花連錢的名馬、價值千金的貂裘啊,呼喚僮兒全都取出來換成美酒,我和你們一起醉倒,以消除那萬古的憂愁吧。

兵車行

——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爺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

譯文:車輪在滾動,戰馬在嘶鳴,行路之人各自腰間都攜帶著弓箭。父母妻兒追逐著送別,塵埃捲起,遮蔽了咸陽橋。他們牽著親人的衣服,捶胸頓足地攔在道路上哭泣,哭聲直衝雲霄。我從道旁經過,問那行路的人到哪裡去,行路的人回答說因為頻繁徵調兵役的緣故。有的人十五歲便北上河西去防禦吐蕃,四十多年後仍然在西北屯田。去的時候還未成年,里正提前給他裹上頭巾,回來的時候頭髮都白了,但仍要繼續戍守邊疆。

想那邊境上因戰爭而流血,流血都快匯聚成海洋了啊,但是皇帝開疆拓土之心卻仍不肯罷休。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山東之地二百餘州,千萬村落都人煙稀少,長滿了荊棘和杞柳。就算有健壯的婦人可以把著鋤頭、耕犁勞作,田間的禾苗仍然稀稀落落的。再加上關中計程車兵從來就耐於苦戰,所以屢次被徵發,就像狗和雞一樣被趕來趕去。

作者長者的我雖然提出問題,但那些服兵役的人們又哪敢傾吐內心憤恨呢?就像今年冬天,並沒有停止徵調關西計程車卒,縣官著急索取租稅,可是無人耕種,租稅又從何而來呢?人們這才相信生男不是好事啊,還不如生女兒為好,生下女兒還能嫁給鄰居常伴身邊,生下男孩卻只能埋骨沙場,伴隨百草長眠。你不見那青海湖邊,自古以來就累累白骨,無人收埋。新鬼愁煩委屈,舊鬼哭泣不休,天色陰沉,雨密氣溼,那鬼哭之聲是如此地淒厲啊!

麗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㔩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譯文:三月初三是上巳節,天氣晴朗宜人,長安城外的河水邊出現很多美麗的婦人?她們姿態濃豔,意氣高昂,淑美而不做作,肌膚細膩,骨肉均勻。她們所穿繡花的綾羅衣裙映照著暮春美景,衣裙上編織著金色孔雀和銀絲麒麟。她們頭上帶著什麼?只見翠羽的頭飾垂在鬢邊和唇邊。她們背後的身影如何?只見珍珠墜在裙帶上,穩妥合身。

美人之中,更有那在雲紋帳幕中停歇著的、受皇帝封賜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的楊氏貴戚。只見侍女從翠綠色烹鍋中取出紫色駝峰,用水晶盤盛送白鱗的鮮魚。貴人們都吃得厭煩了,舉著犀角筷子不肯落下,僕人們空自手握鸞刀細細切肉,忙亂不休。宦官們雖然縱馬來往,卻塵煙不起,御廚們絡繹不絕地送上美食家宴。宴席間簫鼓聲奏響,纏綿婉轉能感動鬼神,賓客和下屬紛紛獻媚,因此得以佔據要職。

後來騎馬的人多麼從容,他來到軒前下馬,走上織錦地毯。柳絮如雪般飄落啊,覆蓋著白蘋,青鳥飛去啊,口銜著紅巾。這一族人全都炙手可熱,勢力無比強大,閒雜人等千萬不要靠近啊,以免惹得丞相發怒。

哀江頭

——杜甫

少陵野老吞聲哭,春日潛行曲江曲。

江頭宮殿鎖千門,細柳新蒲為誰綠。

憶昔霓旌下南苑,苑中萬物生顏色。

昭陽殿裡第一人,同輦隨君侍君側。

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

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

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汙遊魂歸不得。

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訊息。

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

黃昏胡騎塵滿城,欲往城南望城北。

譯文:少陵的鄉野老人在無聲地哭泣,因他於春天悄悄走在曲江的轉彎處。只見江邊重重宮殿都緊鎖著大門,也不知道那細長的柳葉和新生的蒲草,究竟是為給誰欣賞才如此碧綠?

還記得當年天子的車駕來到南苑,苑中萬物都因為沐浴了光輝而燦爛。後宮佳麗中,楊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她也與天子同輦而來,侍奉在天子身邊。侍輦前的宮女都身佩弓箭,駿美的白馬戴著黃金的籠頭。宮女轉身向天,一箭射向浮雲,雲中飛鳥應聲而雙雙落地。當初見此情景而露出微笑,展現明眸皓齒的楊妃如今何在啊?她那馬嵬驛前沾滿血汙的遊魂有家難歸。清清的渭水向東流淌啊,遠方的劍閣如此深邃,楊妃留下了,天子卻遠去了,兩人間再也難通訊息。

人生倘若有情,自然淚水沾溼胸前的衣衫,江水洋洋,江花爛漫,哪裡才是愁怨的終點呢?當此黃昏時候,到處煙塵飛揚,胡騎縱橫,我想到回到城南家中去,卻不禁轉身望向城北。

哀王孫

——杜甫

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

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達官走避胡。

金鞭斷折九馬死,骨肉不待同馳驅。

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

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

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高帝子孫盡隆準,龍種自與常人殊。

豺狼在邑龍在野,王孫善保千金軀。

不敢長語臨交衢,且為王孫立斯須。

昨夜東風吹血腥,東來橐駝滿舊都。

朔方健兒好身手,昔何勇銳今何愚。

竊聞天子已傳位,聖德北服南單于。

花門剺面請雪恥,慎勿出口他人狙。

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

譯文:長安城頭上白頭的烏鴉啊,夜晚飛到延秋門上嘶鳴。又跑去人家敲啄華居大屋,屋中的達官顯貴早已逃走以躲避胡騎。倉惶奔逃之中,金鞭都被抽斷了,馬匹紛紛累死,就連骨肉至親都來不及等待,就此失散,不能一起賓士。。

有一位腰間佩戴著青色珊瑚寶佩的王孫啊,如此可憐,在路邊哭泣。詢問他的來歷,他卻不肯道出姓名,只是說困苦無依,請求做別人的奴僕。他已經一百天都在荒郊的荊棘中逃竄,身上都沒有完整的肌膚了。漢高祖的子孫全都是高鼻樑,身為龍種自然與旁人相貌不同。然而如今豺狼佔據了城邑,蛟龍反倒困頓在野外,還請王孫你要好好保重千金之軀啊。我不敢在大道旁長時間和你交談,也只能為你而短暫地停留罷了。

昨晚東風吹來了血腥之味,從東方來的駱駝佈滿了舊日都城。朔方的戰士本來很有本領,過去是何等英勇,如今又何等愚蠢。我私下聽說天子已經傳位,新皇德高望重,能夠鎮服北方的南匈奴單于。回紇人因此以刀割面,發誓要為天子雪恥,但是王孫你一定要謹慎言語,以防遭到奸人襲擊。可悲可嘆啊,王孫你千萬謹慎,不要疏忽,想那五陵上飄蕩的王氣,任何時候都是不會消除的啊。

《唐詩三百首》(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