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王老菊從來不用“粉絲”這個說法,他說:“管別人叫粉絲,那我是什麼?我是偶像,是明星,是網路紅人?我不太接受這樣的自我定位。”

曾有一段時間,施皆男要經常去外地出差。這是他許多次出差中的一次,平淡無奇,處理完工作後,他坐上公交,準備去火車站,買票回家。

坐在車上,施皆男心想,自己身上一分錢也沒了。無論銀行卡,還是現金,錢都已經用光。到了火車站,都不知道該怎麼買票。

這一幕發生在5年前,當時施皆男供職於一家法國企業,當工程師,經常出差在外,需要墊付各種費用。碰到報銷流程慢一點,加上房租,經常一個月下來就不剩下什麼。

剛大學畢業的他想經濟獨立,有一次確實缺錢,問家裡要了2000。母親打錢的時候,他覺得語氣有點質疑,自尊受到了傷害,就要求自己,下次不能再要錢了。可等到真沒了錢,一時間又毫無辦法。

就在此時,他收到一條簡訊,是公司發來的,這個月工資到了。他頓時“感覺世界充滿了陽光,可是過了五秒鐘,又非常的悲哀。”

類似的事情多了後,施皆男就會想:“我為什麼這麼辛苦?我圖什麼?全國各地到處跑,結果自己在墊錢出差,我為了這個公司流血流淚,憑什麼?”

他覺得,與其這樣,還不如專心去做自己更喜歡的事。所以2014年底,施皆男花了3個月時間考慮離職。

之後他就成為了全職的遊戲UP主,名叫“怕上火暴王老菊”。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1

有一些事可能與大家的印象不符:老菊其實不姓王;董事長也會缺錢;在成為大家熟知的UP主以前,他還是一名法企工程師。

作為UP主的王老菊,玩遊戲不是很正常。他玩《黑暗之魂》,自詡太陽騎士,捏的臉卻像古神,愛用正義的毒飛鏢和背刺;在更多遊戲裡,他作為董事長,掌執一家名為“未來科技”的巨型企業,業務涉及監獄、航天、殖民,推行24小時工作制,勵精圖治,備受員工愛戴。

直播《荒野大鏢客2:救贖》的時候,他會突然摔下馬,又正好遇上過場CG。別人都騎馬下山,他即時演算,徒步而行,好好的七劍下天山,老菊走下山。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圖中步行者為王老菊

王老菊堅稱,這都不是他自己的問題。七劍下天山並非刻意為之,“是因為遊戲太傻了。R星根本沒有考慮這種邏輯,只想著觸發劇情。我也沒辦法!你總不能……我只是走路……我掉下去了!那總不能怪我吧?”

他坐在自己的工作間,攤開手,露出董事長式笑容,一臉無辜的樣子。

這間工作間正對王老菊家門口,我一進門就能看到。工作間不是很大,十來平的樣子,兩張桌子,三把椅子,好幾塊顯示屏。

每天下午,王老菊就在這個工作間錄影片,然後剪輯。一般素材錄多久,完了就得剪多久。理想情況下,晚飯前後他能把影片做好,接著開始壓制。壓制要很長時間,到大概半夜,才能傳好影片。因為影片網站的工作人員可能都下班了,經常得到凌晨,我們才能看到一個影片的釋出。

而“菊嫂”免免就坐他身後,兩個人幾乎背靠背。看直播的觀眾,可能更熟悉這一面背景牆。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採訪當天,免免也在家,給我騰出了她的位置,自己搬了條小凳子,坐在門邊,開始邊玩手機,邊聽我們聊,偶爾插幾句評論,就像她在老菊影片中那樣。她說,老菊錄影片的時候,自己有時會選擇刻意不進這個房間,有時也在,但她會盡量保持不出聲。老菊接過話,說出聲了他也不在意。

5年前,王老菊花了3個月時間考慮離職,期間他就問過免免,說網際網路變化那麼快,自己放棄一份穩定的外企工作,去從事UP主這個讓人摸不透的新行業,到底成不成。

他當時剛從華東理工生物製藥畢業,進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工作苦悶。白天,公司會給700多頁的說明書,全英文,讓他弄懂了,好負責專案。有時下班了,他還得看資料,很晚回到家,再抽時間做自己的影片。

外企的網路是封閉的,上班也沒法摸魚剪輯,但王老菊老是想著做影片的事。想多了,就得出一套結論:“一個人沒法同時做好兩件事。天才可以做兩件事,影響時代的偉人可以做三件事。但普通人最多隻能做好一件事。”

王老菊把自己歸於普通人。他把這些普通人的煩惱告訴免免,說自己想辭職,問她這樣做好嗎。免免說支援他。這一句支援對王老菊非常重要,幫助他最終下了決定。我問免免,還記得當初為啥支援他麼。王老菊搶著說,那是因為她知道自己想那麼幹。

2

辭職的事,一開始王老菊沒敢告訴家裡。當然事情總歸瞞不住,他父母知道後,說了許多擔心的話,卻也清楚兒子是個有自己想法的人,只是叮囑他,“你注意點就好,不要誤入歧途”。

很難說王老菊後來成為太陽騎士、成為董事長,算不算誤入歧途。但家裡人最終接受了此事。如今他們也看老菊影片,還穿著馬甲,以為兒子、兒媳不知道,假裝粉絲在直播間發彈幕:“董事長好!”“董事長辛苦了!”

有一回,王老菊和免免做了些周邊,放在網上零售。他倆自己包裝、自己快遞、自己填地址,就要給買家發貨。發著發著一看,怎麼有個地址那麼眼熟,再一看名字,忍不住笑:“這地址不我家嗎?這買家不我媽嗎?”

王老菊覺得自己的父母很開明,這很幸運。世紀初,他家就購入第一臺電腦,當時花了1萬多,還是他考試拿高分得的獎勵。

小學時候,王老菊成績不錯,但老師一直說他小聰明、不用功,覺得明明能考100分,但考90分就滿足了。他自己也承認學東西不求甚解,“總是學了一會兒,就覺得我已經完全弄懂了,”他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但也沒有影響我考高分。”

後來到了高中、大學,他又開始覺得,60分和80分沒有區別,反正都拿不到獎學金,考90分、100分則太難了。所以進大學第一天,他就自我評估一番,決意不考研,判斷績點沒用,並斷定自己不是學術的料,是一個“徹底的實用主義者”。

他說周圍同學認真刻苦,不妨礙他不認真刻苦。既然自己的大學室友不是學霸,就是現充,就一個人玩遊戲。玩多了他就開始嘗試做影片,一開始學別人做攻略,反響寥寥,後來“隨便做了個自己瞎玩的”,觀眾倒覺得特別有趣。從那時他就意識到,一個影片不必做得特別完整,但要有趣。

許多玩家評論王老菊的影片,說他出攻略不是最全、最快,技術也不是最好,但是看起來最歡樂的。王老菊解釋說,這是因為自己是雲玩家出身。在拿到萬元電腦前,他只能去鄰居家看人打遊戲、雲通關。“所以我特別理解現在很多玩家,自己不怎麼玩,但是看得津津有味。”

他做影片的首要思路就是:“如何讓一個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款遊戲的人,去沒有太多障礙地體驗它到底哪有意思,不一定要很完整,但要有趣,讓玩得深的人覺得有趣,讓淺嘗輒止的人也覺得有趣。”

同時,王老菊在遊戲中表現得極不正經,因為他“本質上對規則很淡漠”。有些人在遊戲裡還會堅持社會上的規則,但他分得很開,而且覺得社會規則沒有那麼高大上,並不神聖。所以他會在遊戲裡會做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一個人半夜過來襲擊我,被我砍了,然後我不止正當防衛,還把他吃了,這就很黑色幽默。”

然而他也把遊戲和現實分得很開,“現實中的我就很簡單,你跟我說話,我就跟你開玩笑,你跟我不熟,我對你也比較有禮貌。”王老菊說。我就問老菊,在現實中你是不是相對更正經。他說“還行”,“算是一個比較輕鬆的、不是特別嚴肅的、也不是特別不守規矩的人,比較正常。”

免免對此有不同意見,她說老菊在現實中是一個嚴肅的人,“他一點兒也不幽默”。

3

王老菊從沒主動提過,他每個影片開頭那句“親愛的觀眾們大家好我是王老菊”,不是隨便說說的。

他刻意不用“粉絲”這個說法,堅持用“觀眾朋友”,

是為了“能理性一點地評估自己,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高”。

“一來是我也說習慣了,二來是我不喜歡說粉絲。粉絲,它第一是種食物,第二,我總覺得它有種從屬關係。說別人是粉絲,那我是什麼?我是偶像,是明星,是網路紅人?我不太接受這樣地自我定位。”他希望觀眾先喜歡自己的作品,如果看得上作品背後的作者,那再上升到對人的喜愛。

但粉絲的根本屬性無論如何都是觀眾,是他的觀眾朋友。朋友之間應該平等相處,保持一種良性的距離。“大家都喜歡某種東西,我們之間保持一個合適的距離,近之為狹,遠之為疏,剛剛夠伸手、握手,就很好。”

初中的時候,王老菊玩過一個老網遊。那時候的網遊玩家,不像現在愛加微信、QQ,只用遊戲內建的社交聊天。他加了公會,和人聊天,裡面所有人都認識他,但他好像跟誰聊得都不夠深入。

他只是喜歡練級、輔助,“感覺融入不了大家的社交圈子”。網遊有小團隊,小團隊會有自己的小故事,有恩仇,但他一直沒有這些概念。所以後來遊戲停運,所有人突然就聯絡不上了。

“只求同好,不問浮名”這句話,王老菊用作自己的B站簽名,用了很長時間。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這句簽名與他曾經的頭像畫風迥異,怎麼看,都不是一句“王老菊風格”的話,甚至和他在影片中展現的氣質是相反的。這句話有點雅,也很正經。

免免眼中的王老菊也是正經的:“你在網上看他,會覺得他就是個沙雕。但是在現實裡看,會覺得,這個人怎麼那麼無趣?我覺得可能是因為,作為一個創作者,或多或少會有些這樣的毛病。他們都會比較自我,這個是他的缺點。”

現實中的王老菊不喜歡有人插隊,且會到無法容忍的地步。他說一個文明人,就應該尊重大家的時間。而如果有人跟他聊正事,東拉西扯半天,不說核心,他也受不了。他希望對方把簡單的東西羅列清楚,“表現出你的思路完整,以及對雙方的一種尊重”。

有時候,免免會因為這些事,跟老菊鬧矛盾。她說自己思維跳躍,不是很能說,有時候三句話說不清楚,老菊就著急、生氣。“不過,這是因為他是個非常有責任感的人,”她解釋說,“講好了一件事情讓他去做,他就肯定能夠在你需要的時候幫你把它做好。”

與人有約,無論如何,哪怕明知要被鴿,王老菊都會提前十分鐘到,而且肯定不會提前半小時,因為別人可能沒準備好,他也不會遲到十分鐘,那麼事情可能來不及。提前十分鐘,他覺得剛剛好。

別人交給王老菊什麼事,如果15號完成,那他也一定14號或者15號當天完成,“但我可能不會10號完成,因為我會拖。但我一定會提前完成,這是我對自己的要求。”

知乎上有個“如何評價王老菊”的問題,裡面有個回答說,他覺得老菊情商很高,看上去很莽,但幾乎從來不捲入什麼紛爭。

我也問老菊,覺得自己情商高麼?還是說,這其實是“只求同好,不問浮名”的結果?你會覺得自己有那麼一點兒清高嗎?老菊想了想,說:“你要這麼說的話,我仔細想想也對,我是有點兒(清高)。但我覺得我只是清,沒有那麼高。”

見我們兩人在討論清不清高的問題,如此認真,免免就坐一邊偷著樂。但老菊繼續嚴肅地評價自己:“我沒有那麼高,因為我是一個比較庸俗的人,只能說比較清。但我覺得,這種清也不是清高那種清,只能說是一種懶,我平時週末都不出門……我懶得扯那麼多東西,就沒有那麼白衣飄飄,而是世俗小民的那種感覺。”

“不捲入紛爭是因為,我有一些這樣的想法,但我不固執。我傾向於有一個高標準,但世界是這樣的,我也沒辦法,或者說你觀點不一樣,我也覺得OK。你要是不同意我,或者說世界無法按照我的意志來,我也不會去問,為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我不會去責怪什麼,但也不覺得是我錯,我覺得我沒有什麼問題。”

4

先有老菊後有天,太陽騎士日神仙。觀眾都管王老菊叫太陽騎士,但他自己其實更喜歡《黑暗之魂》裡另一個角色,洋蔥騎士。

他說,因為洋蔥哥本質是一個懦弱的人,很膽小,只有他覺得需要自己出手的時候,才給自己壯膽,強行去衝鋒。“一個勇猛的騎士,實際上是個膽小鬼,但真到出場的時刻,他就拼上性命去戰鬥,每次都是戰死。”老菊欣賞這樣一個人,相比偉光正的太陽騎士,他更喜歡那類看得到負面情緒、有立體感的角色。

但觀眾很少看到王老菊的負面情緒。他自己也覺得,做實況需要給大家一種體驗,心思複雜、憂慮重重、自己就悲傷得不行的人,無法將快樂帶給別人。

只是自己實在想不清楚的困惑,並不會因此消解。偶爾他會想:“我做UP主已經7年,一個明星能火6、7年,已經算長青了,那一個UP主的職業壽命又有多長?”

這兩年,網上許多主播、UP主跳槽違約,許多人說這主要是因為他們學歷不高、不講契約精神、法律意識淡薄、只看重金錢。王老菊也清楚這些道理,但他自己是UP主,看問題稍微有點不一樣。

他說,其實大家都有一種緊迫感。這種緊迫感也驅使他去做一些新的事情。前一陣,他剛宣佈自己要做遊戲,一款預定登陸Steam的模擬經營類遊戲,將歸於他的“未來科技宇宙”企劃之下。

王老菊的多重身份

他寫了一封“致所有朋友們”的公開信,說自己想了很久,和國內許多獨立團隊也聊了很久,最終選擇作為遊戲策劃,參與到整個專案的開發過程中,同時還自學程式設計,不是為了擔任主要程式,而是為了對接程式的思維。

“我已經做好了做遊戲一敗塗地的準備,”他表示會自己承擔專案成本,或者這款遊戲未必會最終成功,但這是他作為一個遊戲人的夙願,希望大家支援。

至於遊戲實況和直播,他也會繼續做,但他沒有給自己設定什麼目標。因為“設了目標,也只會有挫敗感。設目標首先需要能力,就像高考填志願。而我其實比較需要自我鼓勵,不想給自己太多挫敗感。”

他提到自己“自大又謙卑”,一方面淡漠規則,想挑釁一切,卻又覺得自己做不成什麼大事,“我清楚自己的缺點和平庸,知道它們會阻礙自己。”

當我一問老菊創作過程中有沒有什麼困惑,他馬上介面說“有”。這麼多年UP主做下來,王老菊一直沒有自己在進步的實感。他認為自己做影片更加成熟了,有時剪輯的時候,潛意識都能感知哪裡節奏不對,於是就會自然剪掉,這卻導致“根本找不回以前的感覺了”。

做了5年全職UP主的王老菊,覺得自己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以前做影片,一頓瞎操作,現在回頭看許多東西,完全可以剪掉,但其中就有閃光點。我有時候會迷惑,觀眾到底喜歡哪一種?”他像是在問我,又自己接過話去,“我只是覺得我現在做的影片,節奏、技術會更好。但以前的感覺很棒,讓我反而認為自己沒有什麼提升,就很苦惱。”

他很懷念以前做影片的感覺,就那麼淳樸地、粗糙地推薦自己喜歡的遊戲,不必完整,但要有趣。

但做了7年遊戲影片的王老菊,對於未來沒有做什麼規劃,因為“自己不擅長,只打算見招拆招,隨遇而安”。他說:“有時候東拉西扯想一些事情,會影響狀態,想一些有的沒的,你就會變味。”

“其實觀眾啥都懂,他們有時候說話很不講道理,但往往是對的。他們會說,你變了。這種話其實很讓人難受,而且所有人都會說,哪有人不會變?但他們有時就是對的。”

說到這王老菊話鋒又一轉:“但我覺得,有可能他其實真的沒變。只是他顧慮的東西太多了,可能他的笑容不單純了。可能他被影響了,但他確實沒變,他依然是那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