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吼一嗓信天游,唱唱咱莊稼漢。

水圪靈靈的女子呦,虎圪生生的漢。

人尖尖就出在這九曲黃河邊。

山溝溝裡那個熬日月,磨道道里轉。

苦水水那個煮人人,淚蛋蛋漂起個船。

山丹丹那個可溝溝裡,蘭花花開滿山。

莊稼漢的那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陝北民歌《莊稼漢》

在黃土高原老老實實幹上幾年,你就深知陝北“受苦人”是啥滋味。陝北種地苦,苦在山地,苦在全靠人力。

早上天還黑漆漆的,隊長站在村頭峁子上低聲呼吼“受苦人起身了!”這疲倦之聲傳遍幾十戶人家的小山村。不一會兒,上工的人眯著似醒未醒的眼睛,不聲不響地鑽出各家的窯洞,扛著農具,一行黑影相跟著走上山路。晚上,月亮當頭,隊長一聲呼吼“受苦人回克(去)了!”山上的勞力們才扛起農具,疲憊不堪地挪著步子下山。一年四季,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山上山下,週而復始,從不歇息。

春天趕著牛漫山犁地,畜糞拌土做肥,人背驢馱運到山上,前面的人扶犁吆牛,後面的人脖子上掛著簸子,裡面裝滿沉重的種子和土肥,相跟著牛屁股拿糞撒種。一整片黃土高坡,齊刷刷七八對兒人和牛斜著擺開,春寒料峭,黃沙彌漫,艱難前行。再後面跟著幾十號莊稼人,老漢、後生、女子、婆姨揮舞钁頭打土疙瘩,也就是平地保墒助耕。整個春天,鄉親們每日撲在山上,一片山坡連著一片山坡,一座峁子連著一座峁子,幹不完的活,望不盡的地。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春耕過去,夏天來臨,漫山遍野的穀子、豆子、糜子、玉米長出來,都要除草,而且要兩遍。全村勞力不分男女,沿著傾斜的山坡排成縱行,揮鋤鏟草。鋤過了一座座山,重新再來一遍,整個夏天都是在黃土高坡上風吹日曬揮汗如雨。

秋天是收穫季節,莊稼收割、打捆,沉甸甸的谷堆像一座座小山綴滿山坡,收穫的穀物只能由人背到山下的場院。這是陝北最重也是最危險的活,背上壓著沉重的莊稼,要一步步艱難背到山下;山路崎嶇狹窄,稍不小心就會連人帶莊稼掉進山澗的狹縫中。

冬天寒風刺骨,是莊稼打場糧食脫粒入庫的大忙季節,受苦人揮舞槤枷脫打穀物,塵土飛揚,聲聲不絕,終日勞作。冬季還是興修水利工程的時節,那時正趕上村裡建水墜壩(陝北特有的把水抽到山上拌合著黃土泥漿填堤築壩方式),每日開山打眼放炮,揮钁刨土,渾身泥漿,只有露出的一對兒眼睛和牙齒還看得出人樣。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一年365天,日日如此,年年如此,無休無止。此外沒有電,只有油燈伴夜。沒有水,只有溝底挑擔。沒有機械,只有石碾石磨碾米磨面。沒有油水和肉,早上小米粘飯(小米熬土豆粘粥),中午玉米饃鹹菜,晚上小米稀飯,根本吃不飽。覺也不夠睡,吃罷晚飯村裡要開會學習,上炕已然深夜。年年就這麼熬下來,終日勞作飢腸轆轆。由於水土流失,畝產平均也就百十來斤,大部分老鄉一年下來要靠摻和糠麩才能勉強果腹,甚而有些莊戶要靠賣血才能掙得些許錢糧維持度日。

這就是陝北受苦人,住在土窯洞裡靠上山種地艱難為生,真真是“山溝溝裡那個熬日月,苦水水裡那個煮人人”。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不過要是以為陝北“受苦人”只知道受苦,只是苦得“淚蛋蛋漂起個船”,那就錯了。陝北受苦人最了不起的不是“受苦”,是“人”,是荒蕪黃土地上旺盛張揚的生命活力,所以才有“莊稼漢的那信天游,唱也唱不完。”

陝北民歌盡人皆知,但是一般人並沒有意識到陝北民歌是苦水中釀出的歡樂,是悲愴中誕生的力量。無論多苦多累,你站在黃土峁子上,對面山坡上攔(放)羊的老漢那高亢蒼涼的歌聲,會飄過山谷傳到你耳畔:“深不過那個黃土地,高不過個天……水圪靈靈的女子呦,虎圪生生的漢。人尖尖就出在這九曲黃河邊。”你會被他那沙啞激越的嘶吼所震撼。一個生生不息的黃土族群,敢於直面苦難,縱情謳歌愛恨,在苦水浸泡中仍舊能夠讚美“山丹丹那個可溝溝裡,蘭花花開滿山。”這是怎樣的堅韌與頑強,怎樣的生命張力!

你捧起老鄉們用穀子釀就的米酒,一飲而盡,那甘甜濃郁的酒釀沁入肺腑,令你神清氣爽,熱血沸騰。你隨便走進任何一戶窯洞,無論鄉親如何困苦,總是會把手頭最好的食物端給你。也許是一碗蕎麵涼粉,酷暑裡甘涼祛熱;也許是一個玉米麵饃饃,透著新糧的鮮甜;也許是一缽熱騰騰的手擀麵,酸辣濃香。如果趕上村裡婚喪嫁娶那你就賺大了,興許能吃上當年的油炸糕或者壓餄餎(類似麵條),這可是天上掉餡餅呢!如果恰逢舊曆新年,那就美上了天,家家缸裡貯藏黏米糕、白麵蒸饃、油饃饃、米酒,還有小麻清油,甚至窯洞門口晾乾的臘肉!受苦人楞是從苦水裡釀出了美食,釀出了生的樂趣。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陝北受苦人,無論男女老幼,人人會唱山歌,人人會扭秧歌,人人會打腰鼓。正月裡是喜慶的海洋,全村人集合在村頭小學校的空場上“鬧紅火(陝北廣場舞)”。人頭攢動,群情振奮。走場子隊伍互相穿插蹦跳,手舞足蹈,笑逐顏開。整個廣場鑼鼓喧天,喊聲沸揚。後生女子們趁機打情罵俏,暗送秋波;漢子婆姨們酸曲不斷,互相調戲,話語和動作比平日裡更露骨更挑逗。一年的勞苦疲憊,在節日的喧囂裡盡情宣洩,蕩然無存。

所以,如果你要問我什麼是陝北受苦人,我會告訴你就是常年勞作在黃土高坡上受苦受累,但是又揚起頭頸對著蒼天高歌大笑的一群農民,一群可歌可泣頑強不息的生靈。至今,我回想印象最深的畫面,就是一夥兒年輕後生在夏耕的時節齊聲大喊“脫!”然後一大幫土裡土氣的愣小子就赤裸著身子,在太陽高升的光景裡揚鞭吆牛開耕。那場景,金光伴隨黃土飛揚,光腚在黃土地上綻放,炫麗奪目,蕩氣迴腸。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站在21世紀回望過去,你很難想象四十年前的我們,一群20歲出頭的北京知青,遠離生活條件反差如此之大的京城,在陝北餘家溝的山圪塔裡實實在在地生活勞動了數年,最長的達10年之久。那時的我們,無論男女,身穿一件破衣,腰纏一道破繩,頭系一條破巾,大部分時間赤著腳,窯洞裡生,山峁子里長,和受苦人吃同一片坡地的黍谷,同喝一道溝裡的井水,同幹一座山上的農活。白天黑夜,生生息息;年年月月,風裡雨裡,就這樣和鄉親們難分彼此。我們不僅繼承了受苦人的吃苦精神,也感染了受苦人的樂觀與頑強。所以你看這本照片集中的我們,雖然衣衫襤褸,蓬頭垢面,赤身露體,田間地頭艱苦勞動,然而我們總是笑逐顏開,開心打趣。有現在的朋友說我們的照片像“非洲難民”或者“山頂洞人”,我們知道那時的這群北京娃外貌的確是陝北受苦人的原生態。不過我們的內心卻秉承了陝北受苦人的特質,就是在苦難中不屈不撓的生存和求索。

陝北山裡的受苦人,看了你就知道有多苦

1977年,我考上大學。離開餘家溝的時候老隊長趕著驢車送我走了20多里山路,分手時他用鞭子指著頭上掠過的飛機:“娃啊,回京城,官越大越好當。”我望著他滿臉的皺紋沒有說話,默默想,這些年雖然說不上“青春無悔”,但是腳踏實地的黃土生活使我懂得了陝北受苦人的喜怒哀樂,懂得了陝北受苦人的期望和訴求,懂得了時代的荒謬和偽善。插隊生涯的唯一收穫,就是鑄就了我看待世界看待生活看待人生的立場和出發點。而這,是陝北受苦人教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