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螻蟻,一個底層普通人的困獸之鬥

看著棺材裡大伯扭曲的身形和皺巴巴的衣服,緊鎖的眉頭,伸不直的雙腿,一切都是那麼侷促不安,一切都是那麼縮澀,像極了他這同樣困獸之鬥的一生。

這裡沒有什麼波瀾壯闊,更沒有什麼傳奇色彩。如果你願意花五分鐘讀完這一篇文,也許你能看見一個平凡人的一生,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更能看見一個鮮活的真實的渺小的螻蟻的一生。

我的大伯出生於1956年在東北的一個農村裡。爺爺奶奶是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農村人,並沒有讀過什麼書。這是他們第一個孩子,母愛的天性讓奶奶對這個長子愛不釋手,整個家族都萬千寵愛。雖然是農村出身,可是真正的窮家富少。加上大伯長樣貌出眾,萬千溺愛,做事放蕩不羈,在一眾年輕人裡面,很是出眾。

有句話講窮家院中訓兒郎,富家庭前教禮儀。那時候的農村人,沒人會認真的教孩子這樣做那樣做是對的或者錯的,他們只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用僅有的經驗複製給孩子。至於對錯利弊他們他們早已經精疲力盡無暇顧及。絕大多數一代又一代的農村人都是這麼過來的。因為爺爺奶奶沒有什麼文化,而且爺爺是一個脾氣很暴躁的人,奶奶的無限制溺愛和爺爺的棍棒底下出孝子,所以造就了大伯軟弱,媽寶,巨嬰以及暴力的性格。不過年少,這些問題都被青春覆蓋。大伯酷愛看書,寫文章。寫的一手好字和一手好文章。讀書也很好就這樣到了高中,大伯因為出眾的文筆還在當時的報社發表過文章,逢年過節手寫對聯更是提筆就來。

春風得意,父母疼愛,長相出眾,少年不知愁。這可能是大伯一生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吧。轉眼到了高考時候,大伯雄心勃勃要參加高考結果因為偏科嚴重名落孫山。那時候可以復讀,他本想來年再戰,可是爺爺奶奶說讀書有什麼用,不如回家掙工分。不由分說,捲起鋪蓋就把他拉回家。掙了兩年工分以後因為樣貌出眾,談吐不凡很快說親的就上門了,娶了鄰村一個家境好,做事麻利,性格爽朗的但同樣嬌生慣養的阿蘭為妻。當時可真的十里八村口口相傳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這也許是大伯另一個為數不多的高光時刻吧。

結婚以後,首當其衝的是婆媳矛盾,因為大伯是一個懦弱的媽寶男巨嬰。其次經濟問題,因為大伯好高騖遠身無長技。每一次的爭吵,每一次的矛盾爆發,大伯都是像個鴕鳥一樣地把頭埋在沙子裡逃避。大伯孃又是那種性格激烈並未受過委屈嬌生慣養的大小姐。兩個嬌生慣養的人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吵著鬧著,打著罵著。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到家,家門口圍了一堆人。原來是我大伯孃喝農藥自殺了,一時間,家裡亂作一團。圍觀的群眾急切的伸長脖子打聽著,眉飛色舞的關懷著,意猶未盡的討論,像極了等待腐食的禿鷲。一時間救護車的聲音,人群眾熙熙攘攘的觀摩,哭天搶地的來自於大伯孃孃家人的聲音,我被嚇蒙了。直到後來我姑姑給我的解釋就是大伯孃性格太烈,和誰都合不來,所以想不開自尋短見了,狠心的丟下三個兒女就走了真是自私。年幼無知且愚蠢的我也給大伯孃扣上了自私的帽子。

這檔子事情過後,大伯就搬出去住了。不過搬到房子旁邊的一個改造的牛棚裡,也像一個小屋子,後來把那個小屋子改造成了一個小賣部。我不知道當時大伯的內心深處是怎樣,其實並沒有人關心他內心怎麼想。我只知道後來他酗酒嚴重,脾氣暴躁摔東西,把自己曾經發表文章的簡報撕得粉碎,而且在那個逼仄的小屋一住就是大半輩子。

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年,終究一個人是不行的。孩子主要是我奶奶照看,所以大伯條件還不算太差。媒婆給大伯說了一個帶著一兒一女離婚女人。這個女人看起來很溫順,很隱忍,從不大喊大叫。大家都覺得很滿意於是就這樣新大伯孃帶著兩個孩子就這樣嫁過來了。一大家人熱鬧無比。那時候糧食短缺,更是沒錢。也許出於愧疚,也許出於面子,對新大伯孃帶來的兩個孩子都比原先的堂哥堂姐要好。連我爺爺奶奶也是經常教導我的堂哥堂姐要讓著新堂哥堂姐,說怕外人覺得我們不夠好,怕別人笑話。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堂哥堂姐心裡的渴望和想法。

在完成大伯的二次終身大事以後,奶奶操持著家裡的大大小小,以及三個年幼的孩子還有我們,終於病倒了。腦溢血經過搶救以後癱瘓了。這個時候大伯也慌亂了,這個媽寶巨嬰男也不知道沒有媽媽的日子這麼難過,他更不知道這麼多年這個目前為自己擋了多少風雨。要照顧癱瘓的母親,又要照顧五個年幼的孩子,顯然他疲於應付不能權衡,苦不堪言。後來還好我的姑姑幫忙把奶奶接回她家照顧,奶奶才最終得以善終。

日子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了一年又一年。大伯的創傷彷彿也在癒合,期間種地,做生意,開店都以失敗告終。這期間我的堂哥堂姐到了初中,我的兩個堂姐學習非常好,那時候在年級都排列前三。結果大伯說初中畢業不如早點出來學一門技術,於是兩個堂姐就被安排所謂的美容美髮機構學了幾天就自己去闖蕩社會了。

剩下一個堂哥,也被安排去讀了一個莫名奇妙的技校。反而兩個新堂哥堂姐本來學習不怎麼樣卻硬著頭皮讀了一個三本和大專。那幾年家裡所有的開支基本都是圍繞著新堂哥新堂姐的學費和生活費。大伯本身也是沒有什麼收入,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我的兩個可憐的堂姐雖然就這樣被打發了結果沒想到還混出了一點模樣,後來在外面學了一點技術以後自己開店,因為兢兢業業肯吃苦幹的竟然有模有樣。在南方發達的城市也找到了不錯的另一半。這個時候我大伯竟然以家裡開支爺爺生病為由,三番五次問她們要錢供著新堂哥堂姐讀書。

我二堂姐跟我關係比較好。有一年冬天,我二堂姐回家探親。特意給了我100元錢,說是讓我買學習用品,說她在外面一切都好。可是我看到她滿是凍瘡的手和麵黃肌瘦的身形,拿著那紅彤彤的100元心裡很不是滋味。堂姐說我一切都好,就是有時候覺得活著沒意思。我當時年少並不能理解她說的話。後來得知堂姐在小店裡碰到一個苛刻的老闆各種壓榨,有幾年基本工作到凌晨3點是家常便飯。因為住宿吃飯都是從工資里扣除,所以也是節衣縮食。可是她說她在崩潰堅持不住的時候,希望有人安慰的時候,大伯總是及時地打電話過來但不是安慰,是要錢。我看不出她眼裡的溫暖,我只知道她那長滿凍瘡的手異常的冰涼。我說你可以不給錢啊,反正你也知道他的錢都是給那兩個人。表姐無奈的說不給,你看著他可憐兮兮的樣子,看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和年邁的爺爺,總覺的自己和大堂姐這幾年過得些許好一些,也許可以拯救一下,日子就會越來越好。

然而日子並沒有因為兩個表姐的供養而越來越好,但是兩個表姐還是咬著牙堅持著。黑暗中沒有人關心他們內心深處的渴望,沒有人知道她們多少次崩潰又自愈,沒有人看見她們的悽苦和悲傷。然而兩個新堂姐堂哥花了巨資上了所謂的大學也並沒有出人頭地。畢業以後換了很多工作,都是吃不了苦不了了之。

到了20年,大伯被查出肺癌。這麼多年的揮霍家裡已經空空如也了。昂貴的醫療費又落在兩個混得比較好的表姐身上了。也許她們還有一絲幻想著父愛,也許她們在這顛沛流離的人生道路上已經沒有溫暖,再怎麼樣也是爸爸啊!於是新一輪的壓榨又開始了。

這時候兩個新的堂哥堂姐已經成家。家裡的開支基本上也是大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補給著。爺爺已經風燭殘年。這個家就這樣搖搖欲墜地靠著兩個所謂混得好的堂姐續命著。直到有一天,我的新堂姐說她媽媽身體不好要接到她家去照顧。從來不出遠門打工的新堂哥說迫於生活壓力要出遠門打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想照顧我的大伯。

這就是攜手走了半世的夫妻,這就是自己拼了命也要餵養他們的大伯的現狀。我姑姑說大伯臨終時候經常長吁短嘆悔不當初。可是人生不能重來,兩個表姐被壓榨的人生更不能重來,沒有人在意她們的痛,也許那一刻大伯悔悟了,也許那一刻他看清了,可是一切都晚了。就這樣兩個表姐衣不解帶的侍奉完大伯的最後一程,三天未閤眼的表姐跟我說了一句:我終於解脫了。只有我知道這一句話的悲涼,也只有我知道她這麼多年的路是怎麼走過來的。

年少時期,他想出人頭地,可是由於他的懦弱不敢爭取而錯失一次高考機會。青年時期,他想把日子過好,可是他與生俱來的媽寶和巨嬰性格讓他只能做一個鴕鳥導致另一半含恨而亡。再到後來父母的贍養,孩子的教育他就彷彿被生活的齒輪碾壓了,只能被一點一點粉碎,被侵蝕,直到腐爛。這就是大伯的一生,如同螻蟻的一生,腐爛的一生,沒有貢獻的一生,被兒女指責的一生。

這也是多少農村生活的縮影,這是多少農村青年的一生。日光之下,並無新事。現在很多年輕人一遇到挫折就想回到過去,回到農村。說農村淳樸。只有真正經歷過的人才知道農村的泥濘和不堪。她們想回到過去,以為回到過去就沒有當下的煩惱,她們不知道的是從村的歪脖子樹上吊死過多少女人,她們不知道村口的那口枯井裡跳下過多少被生活碾壓的靈魂。

這就是我大伯的一生。乏善可陳的一生。從黃土中來,到黃土中去。隨著那最後一鐵鍁的黃土飛揚到那個小小的土堆上也結束了我大伯的一生。終於塵歸塵,土歸土。人們說讀史可以明鑑,知事同樣可以。

我不知道我的大伯孃在喝下農藥的那一瞬間是有怎樣的決絕,我也不知道在大伯打電話要錢的那一刻他是否也覺得對自己的孩子不公平,他是否也有想改變的勇氣。然而這些都隨著他的一生埋進了黃土裡煙消雲散了。這就是一個農村人的困獸之鬥,這是一代又一代農村人在泥土裡苦苦掙扎的群像,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他們的一生沒有波瀾壯闊,有的只是小人物的悲哀。

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我更認為這個一個最好的時代。人生短短几十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修羅道場。修好自己的一方道場,讓自己不留遺憾,如果有人感恩和懷念,那將是豐盛的一生。願大伯安息!願來生兩個表姐有一個充滿愛的家!願我們都有豐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