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川島芳子“天津事變”前後的溥儀下(十六)

我“受命”主事後碰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還要不要給溥儀傳膳?溥儀已走,當然無須再吃飯;但如停止傳膳,溥儀離津的訊息就會立即公佈於世。怎麼辦呢?當時二嫫在,她也是溥儀最信任的人,我就找她商量,決定照常傳膳,將膳食放在二嫫房裡,由她把各樣菜都扒拉扒拉,像溥儀吃過的樣子,以掩人耳目,直到報上公開登出溥儀到達東北的訊息,才不演傳膳戲了。

也是“受命”主事那天晚上,忽然槍炮齊鳴。如果說馮玉祥驅逐溥儀出宮那回我還若無其事的話,這回可不同了,我感受到肩上的擔子,有一種難以自抑的責任感。在屋子裡坐不住,我便到院內遛來遛去。正當我邁開步子,“啪”的一聲,順褲檔打過一發子彈去,把對面一個罈子崩得稀碎,嚇得我腿肚子打戰。細一琢磨,也不對呀!如果這槍炮是中國軍隊放的,應該往北打;如果是日本軍隊放的,應該往南打。然而這顆崩碎罈子的子彈,是從法租界向日租界方向打的,到底又是怎麼回事呢?解不開的謎。

溥儀走後第十天,給我寫來一封親筆信,是胡嗣瑗帶來的,但沒有直接交給我,經別人輾轉傳遞。原信不復存在,但內容我幾乎可以一字不漏地背出:

李國雄:我走到哪兒你知嗎?我由天津到XX,又由XX到XX。

這信實在令人費解,既不知道他到了何處,更不知道他想告訴我什麼。但確是他親筆,這毫無疑問。這封信的謎底是我到旅順以後才揭開的:溥儀寫信時正住在湯崗子對翠閣旅館,他要告訴我的是已由天津到營口,又由營口到湯崗子。然而日本人不許他披露行止,只好寫“圈兒”信了。

此後,溥儀又透過日本駐屯軍司令部翻譯官吉田忠太郎,多次向我轉達指示,讓我幹這樣,做那樣。

又過了些日子,靜園總務處任事胡嗣瑗拿著一封信,先找著庶務處任事佟濟煦,兩人又一起來找我,對我說:“這是皇上的親筆信,你把它交給皇后,並通報一聲,現有兩人已經到園,要面謁皇后。”我想問問來者何人?是男是女?姓甚名誰?答稱“不許過問”。繼而又說:“皇后一見這信就明白了。”我很覺得奇怪,畢竟自己是奴才身份,碰上這種口氣,雖說臨時主事也不敢堅持什麼。

佟濟煦向我告知這件事的時候,要謁見皇后的人正站在主樓前的臺階上。與此同時,也有人稟告皇后了。隨後,就見一位頭戴禮帽、西裝革履、細皮粉面的翩翩少年,由另一日本人陪同,上樓直奔婉容房間。談話約有二十分鐘,客人走了,他們說些什麼我一點兒都不知道。半小時後,婉容的太監來傳,叫我去見皇后。

“老爺子傳奴才有事嗎?”

“十四格格來了,就是那個穿西服的。”十四格格即肅親王第十四女愛新覺羅·顯(王予),又名金璧輝,因過繼給川島浪速為養女,在日本長大,遂改名川島芳子。她就是當年名聲顯赫的“男裝麗人”,這個穿西服、帶禮帽的人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半點兒都沒有懷疑他竟不是男的。婉容接著說,“十四格格捎話來,皇上讓我去呢!今兒晚上就走。這事兒還要保密,皇上怎麼走的我也怎麼走。你把車準備好,到時候開到吉田翻譯官家,別的不用管。”

“什麼時候走?”

“晚上八點整。”

記得那是個寂靜的晚上,連續多日稀稀落落的槍聲突然在這個晚上停了。像上次送溥儀一樣,當晚八時的時鐘響過,我起動了那臺賽車,打開了後廂蓋子,等待皇后駕臨。婉容來了,只見她手按車身,噌的一聲縱身跳進後廂,我萬萬沒有想到,關鍵時的皇后竟有如此利落的動作。當然,從平常那種嬌柔作態的樣子裡,怎會看得出呢?我遂放平後廂蓋子,裡邊只有她一人,且比男人瘦小些,多少能透過氣來,但也不會太好受。

我順利地把賽車從正門開出去,——因為這種車本來就是一種玩玩的東西,平時既不用於拉貨,更不用於拉人,所以出來進去並不引起人們懷疑。開到吉田翻譯官家門口,剛停車,吉田家的差人就過來拽我,我理解他們的意思:或許以為我是局外人,傻開車的,並不瞭解後廂的秘密吧!於是吹吹拍拍要把我引開,我竟不理這茬兒,幾步竄到車後,雙手提起後廂蓋子。已經到了目的地,哪能還讓皇后在裡邊悶著?

初見川島芳子“天津事變”前後的溥儀下(十六)

十四格格又出現了,她這時已經恢復了女兒身,著旗袍,掛項鍊,果然是位相貌出眾的小姐,她由吉田的女兒陪著,到車前迎接皇后。婉容也像上車時一樣,輕扶車身,一縱便跳了出來,還是那樣利落。

“老爺子還有事情吩咐嗎?沒事的話奴才這就回去了。”

婉容由川島芳子等簇擁著,將要往屋裡進時,我用這句話告別。不等婉容啟齒,川島芳子開口了:“你等等!”

她們進屋後,我就等在門口。過了約摸五六分鐘,川島芳子出來了。因得以“正面相見”,我幾乎憋不住笑:這女人竟在掛脖子上的項鍊下面拴了一串鑰匙!

“聽著:你回去給皇后取樣兒東西——一條狐狸圍脖,跟張媽要就行,馬上送來。”

川島芳子說完轉身去了,我似乎聽見那串鑰匙因脖子扭動而嘩嘩作響的聲音。我說聲“是”,便開車返回靜園。拿了狐狸圍脖,我懶得再動車,索性走著送去。靜園距吉田家僅一里多地,十分鐘就走到了。我把圍脖交給吉田翻譯官,他回說一句:“沒事了!”

這回我成了靜園內名副其實的“老大”了,內心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愉快感。從吉田家返回靜園的路上,有個雜貨鋪,我走進去跟掌櫃的打了招呼,買了一袋花生仁、一袋五香瓜籽。一腳邁出雜貨鋪門檻,“轟”的一聲大炮響了,寂靜的夜晚又被震破。

靜園仍由溥儀遙控,吉田忠太郎是中間傳話人。我按傳話內容照料園中日常事務。

婉容離津後二十餘日,吉田又攜溥儀親筆信來園找我,溥儀在信中命我攜霍慶雲和三名護軍,以及伺候婉容的劉媽、張媽,共七人,速往大連。

溥儀和婉容先後離津,我又要離開天津了。我們身份迥異,卻踏上了同一條險途。

當即確定了行期。吉田還給我開了一張日本駐屯軍兵營的證明信,並說:“從天津到塘沽,其間發生問題,把這封信交給塘沽日本駐屯軍兵營即可,自然有人出面保護你們。在塘沽上船後即行作廢,你務必收存好,不要叫別人看見。”我便小心翼翼裝進衣袋。

我們一行七人上午離津,乘火車於下午四時許抵塘沽,隨即登上日本商輪某某丸號。因吉田先有洽商,登車上船都順當。

我總感到責任重大,始終不敢疏忽。上船後先把劉媽、張媽安排在底艙,我囑咐說:“外邊人員雜亂,你們沒事別上去亂走。”

我和幾名護軍住在十八號艙,剛把行李物品安頓好,甲板上過來兩名滿臉凶氣的人,都帶著“傢伙”,在我們艙門口看看就要進屋,我給攔住了。

“你們要幹什麼?”因為是中國人,我估計他們是岸上稽查處的,心想:絕不可暴露身份。能應付則應付,萬—弄僵了,打定主意不下船。塘沽不是租界地,是受中國軍隊管轄的,下船就麻煩了。只要賴在日本船上,他們沒轍。

[沒轍:口頭流行用語,意謂毫無辦法。]

“你們的人帶了幾十萬現金上船,我們奉命來索回這筆錢!”聽來人這麼一說我倒放心了,原來不是衝我們來的,他們並不瞭解我們的身份。

“別說幾十萬,我們連一萬也沒有!”我說的確是實話。

“我們的人一直跟著,絕不會錯!”那兩人語氣肯定。

“那你們就翻吧!”包被解開,裡面都是果品、點心等物。身上的衣兜也全翻了,沒能達到目的。這時,我多了一句話,我說我們上船時十八號艙本來有人住,為了給我們騰房才搬到隔壁去了。那兩人發現這個線索趕快衝向隔壁,門鎖著,遂找船長聯絡。日本人船長不予理睬,急得那兩人團團轉。我向幾名護軍交代說,只要不拿我們的東西,無論出什麼事情都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暴露身份。

原來那兩人確是塘沽港稽查處的,負責在碼頭和過往船隻上追查走私罪犯。然而,日本船持不配合態度,我們也得以在這種保護之下,走上背叛祖國的道路。

夜十一時,汽笛長鳴,載著我們的日本商船愈來愈快地駛向黑暗之中。

幾十個小時的海上生活過去了,這條日船就要停靠大連碼頭時,船長忽然裝起糊塗來,他來到第十八號艙門口,向我們掃了兩眼。

“你們,什麼人的幹活?”

“到大連看看朋友。”

這位前來“履行職責”的船長,居然連個表面上的樣子也裝不像,他還進艙開啟兩隻箱子的箱蓋,馬上就關上了。其實,他早從吉田那裡瞭解了我們幾個的身份,也清楚地知道我們要去找誰,與其說他有責任查問我們,毋寧說一路上他必須保護我們。

船停靠碼頭時,同行的七人全部聚齊,各人帶好了東西,下了船。

臨行時吉田曾告訴我,在大連下船即會有人接應。現在果然見到了來接應的人,原來是羅振玉之子羅福葆。我們剛登上碼頭,便被他迎進準備好的汽車,一直開到墨緣堂。這是羅家售賣古書、文具的店鋪,那時成了和溥儀有關係的人來來往往的歇腳站,在那裡我們見到了羅振玉。羅道聲一路辛苦,囑我們幾人暫且休息。幾個小時以後,羅又僱了一輛汽車,載著我們賓士在通往旅順的大道上,我長舒了一口氣,似乎就要卸去肩上的擔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