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永遠的恩師

那是2011年的5月17日下午,我將手機充上電,開啟因電量不足關機半天的手機後,發現有兩個未接電話的提示和一條簡訊。開啟簡訊:英妹,韓老師昨天晚上去世了。這是我的新號,孟姐。我立刻懵了。

這怎麼可能?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急忙將電話撥過去,印證了這一殘酷的事實。韓老師因病發嚴重,搶救無效,於前一天晚上去世了,現停放在市立醫院,第二天上午九點開追悼會。孟姐是上午接到的通知,也不清楚什麼病魔奪去了韓老師的生命,我們只知道他平時有哮喘的老毛病。直到送行那天,才知道韓老師竟是因心力衰竭而去的。他堅持著上完生命中的最後一堂課,當晚就住進了市立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近十天裡,韓老師一直昏迷不醒,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一位曾在本院工作的學員大姐,代表老年大學書法高階研修班的全體學員看望了韓老師最後一眼。一向敬業、認真、負責、把教育事業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韓老師,再也沒能從醫院走出來,再也沒有走上他所摯愛和熟悉的講臺。

5月18日上午,醫院太平間旁設定的靈堂前,安放著韓老師那慈祥可親的遺像,站滿了自發為韓老師送行的人們,有市書法教育界同行,有他親自教授的學員,還有他原來單位的同事及生前的親朋好友。韓老師的遺體靜靜地停放在靈堂之後,他再也不能睜開眼睛看我們一眼。在向韓老師遺體告別儀式的三鞠躬之後,在場人員無不潸然淚下。我不停地拿出紙巾擦拭奔湧而出的淚水。實在不願接受這樣的事實。韓老師,您走得太突然了,也太早了,您才剛剛七十二歲啊。您的學生還沒有來得及聽取您的教誨,還沒有真正地走上學書之路呵。您怎麼說走就走了呢?留給我無盡的悔恨和遺憾。文字至此,已是淚流滿面。

初識韓老師,是在2008年的秋天。喜歡書法多年,苦於沒有老師指點。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懷著一顆好奇和忐忑的心情,到老年大學聽課,那時我才三十多歲。首先,吸引我的是教室後面掛著的韓老師的墨跡,一幅幅遵勁俊美、靈動灑脫的行書作品,讓我為之深深陶醉。然後是韓老師慈祥和善的形象,讓人有一種久違的親切之感。老師頭髮花白,但看上去精神抖擻,言語風趣生動,課堂氣氛很好,據說很多老年書友都是衝韓老師而來,每次韓老師講課,教室裡都座無虛席。

那次課下,韓老師在教室內走動,和那些老年學友隨意交談,走到我身邊時,對我說:“下次再來坐到前面去,你個子不高,後面看不清楚。”我心中十分感激,當時只是來試聽,韓老師教的是書法高階研修班,就我這樣,自己瞎練尚未入門的水平,能行嗎?當我表達出自己的疑問之後,韓老師說,你寫幾個字我看看。我提筆寫了一個字,韓老師拍拍我的肩,大加讚賞,說至少要給你打80分以上,有基礎,好好練,能行;你下次再來,我送你一幅我寫的對聯。得到韓老師的熱情鼓勵和邀請,我信心倍增,趕緊報了名,就這樣三十六歲的我順利地成了韓老師老年書法班裡最年輕的一名學員。每週兩節課,我一般都是上班調休或請假去上。

課堂上,韓老師點評一個個學員的書法作業,讓我受益匪淺;韓老師親身示範,在黑板上執筆書寫的過程更是讓我眼界大開,尋覓良久找不到老師的缺憾終於得到了彌補,坐在教室聽老師上課當一回學生的宿願也得到了滿足。

不知為什麼,我與韓老師特別投緣,心裡感覺特別親近。隨後,在學校舉辦的國慶書法展覽會上,我參觀欣賞了韓老師展出的四條屏作品,讚歎不已,並用相機攝下。韓老師見到,親切而隨和地與我說話。我給韓老師拍了些站在作品前的相片。韓老師頗有興致地拉來他的一位書法好友,我給他們拍了合影。後來我要求與韓老師合個影時,韓老師欣然答應,氣氛十分愉快。現在想來,那張合影已經是一個十分珍貴的紀念了。後來我把一些照片洗出來後送與他,老師十分高興地收下了,還一再客氣地向我表示感謝。

幾節課之後,韓老師便向我要作業。我一直不好意思拿過來。後來,鼓足勇氣,將自己頭天晚上第一次在宣紙上寫的對聯交了上來。沒想到,韓老師竟將我的對聯掛在了黑板上,說:“這是一位新來學員的作業,我不評價,讓大家來看看怎麼樣。”然後他請了一位班裡大家公認水平較高的學員上來,那人竟大加讚歎,只提了一點點意見。然後韓老師把我介紹給大家,我收到一些老年學友們讚許的目光,許是因為我還算年輕的緣故吧。課下,韓老師對我說:“我說你寫得好你還不信,這下大家說好,你該相信了吧?”原來韓老師知道我缺少自信,故意用他人善意的鼓勵之語來進一步激勵我的信心。

後來,因換單位,工作忙了,又不好請假,每星期兩次的書法課不能按時去聽了,心中感覺很遺憾。韓老師說,“你週末有空嗎?到我家裡來就行。”終於,在一個晴朗的休息日,我拜訪了韓老師。

韓老師的書法工作室,竟是那麼一個簡陋而低矮的車庫,而且生活起居也在這裡,冬冷夏熱,怎麼住啊?韓老師看出了我的驚訝與疑惑,解釋說自己感覺很好,不用上下樓,挺方便的,女兒在樓上給他們留著一間,他就喜歡在這兒。

閒談中,瞭解到韓老師以前的一些滄桑經歷,老師中年喪子,苦痛深埋於心,言語中只是很平淡地提及。自參加工作,在曹縣中學教書,三十幾年如一日,堅守著三尺講臺。如今退而不休,被聘請到菏澤老年大學,致力於書法教育。老師每天讀帖、臨池創作,堅持不懈。與韓老師的交談接觸中,讓人深深感到,老師在生活上是那麼安貧樂道,豁達樂觀,而在書藝上,卻又是那麼勤耕不輟,精益求精。

實際上,韓老師的生活比我原本瞭解得更加艱辛。不久前,才從我的學友大姐口中得知,師母自十八歲的兒子夭亡後,患有精神疾病多年,時好時壞,且有其他病症,曾四處求醫問藥,去年又不慎手臂骨折,不幸落下殘疾,生活上一直都是韓老師料理。洗刷,做飯,照顧病人,雖說大女兒就在樓上,也能幫上一把,但生活的重擔還是會不可避免地落在韓老師身上。然而在韓老師那無比和善的眼睛裡,慈祥的笑容裡,你找不到絲毫的愁容和半點苦難的陰影。韓老師患有嚴重的哮喘病,有時悶得喘不過氣來,常年依靠藥物緩解。但是他並沒有當回事,說只要自己走上講臺,就感覺自己的病狀彷彿好了一般。

這就是我的恩師,艱難中依然堅定、偉岸的強者,逆境裡依然豁達樂觀的長者,困苦中仍然廣施博愛的良師。

韓老師曾是中學的語文老師,有著多年的教學經驗,也難怪他的文化學識、素養那麼深厚,講課能夠妙語如珠、生動形象。課堂上,在給學員們介紹好的書法字帖書籍的同時,還建議大家多讀一些古典詩詞與經典名著,比如《論語》、《老子》、《莊子》等,提高自己的文學內涵,做到“以文養字”,“功夫在字外”,這對喜歡文學的我尤為樂於接受。

那次去韓老師家,我拿出自己的作業讓韓老師點評,又得到老師的熱情鼓勵,也指出了其中的某些不足。韓老師提出要寫一幅字送我,我有些受寵若驚。要知道,韓老師可是本市有名的書法大家,國際書法家協會的會員,作品多次在全國性的書法作品展覽上榮獲過一等獎呢。原以為會書法的人總愛擺擺架子,自己向來也不敢張口求人寫字,而韓老師卻是如此的平易近人。韓老師說,主要是想讓你看看我寫字運筆的過程。韓老師提筆醮墨,筆走龍蛇,不一會兒,一幅酣暢淋漓、雄健灑脫的書法作品《赤壁懷古》完成了,令我喜愛不已,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

韓老師深諳教學之道以和學員的心理特點,對待每個學員都是毫不吝嗇地大加鼓勵,以激勵其學書興趣,增強其信心。他常說,凡事就怕認真二字,只要認真努力,就一定能寫好。他還從每個學員的自身水平出發,提出一些指導性建議。有一次,他不無憂慮地對我說,你這麼年輕,我們這些人都年紀大了,希望能早些出作品和成果,按我們的學書速成之路會不會耽誤你影響你啊。我對韓老師深切地關懷一笑了之,並沒有當回事。心想,跟著他們如能認真學下去也算不錯了,就怕工作忙連這點時間都沒有啊。

韓老師還曾對我說,他年輕時候苦於沒有老師指點,走了不少彎路,否則要比現在寫得好。所以希望我們不要像他過去一樣,要利用現在的有利條件,好好臨帖學習。韓老師針對我的興趣廣泛,還說,一個人只有“專”,才容易成功,聰明的人往往不願吃苦,精力不能集中,最終難以成功。又說我有寫字的天份,關鍵是要明確自己的目標,規劃好自己的學書之路。最後推薦了我一本褚遂良的小楷字帖讓我先進行臨習。可惜我沒有好好臨下去。由於工作忙碌,再加上惰性之故,荒廢了許多寶貴光陰,以致於長進很慢,辜負了韓老師對我的關心教導,心中常感慚愧。

韓老師年過七旬,身體不好,但責任心特別強,每次都按時上課,不論嚴寒酷暑,風雨無阻。有一次路上不小心摔傷了腿,學校領導勸他在家多休息幾天,養好傷再來,可他不願多耽誤大家一節課,只休息兩天,稍好一點便趕來上課了。

其實老年大學聘任教師的工資待遇並不高,那時候月薪也不過幾百元,注重名利、講求實惠的人大都不樂意幹,而韓老師教書一生,“傳道、授業、解惑”已成為職業習慣,所以並不在乎物質待遇的多少,只是希望將自己所掌握的書法理論與技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學員。他悉心研究鑽研,探索老年書法教學的新路子,不辭辛苦翻典籍、查資料,編寫書法冊子作為教材發給大家。他還常常無償贈送每位學員自己寫的書法作品,讓他們作為參照的範本進行臨習和創作,受到學員們的歡迎愛戴。學員們交上來的作業,無論多少,他都拿回家中逐字認真批改。

在他的帶領下,學員們積極參加省市以及全國的書畫展賽,都取得了可喜的成績,大批作品衝出地區參賽獲獎。由於韓老師的突出貢獻,年年都被評為老年大學的特級優秀教師,受到省市有關部門的表彰。那年年初,他又獲得全省老幹部慶祝建黨十週年書畫作品一等獎,全國首屆離退休老幹部書畫作品展獲金獎,並被授予“百名中國書畫藝術家”稱號。

韓老師不僅敬業認真,書藝精湛,而且心地善良,為人樸實,有人求字總是有求必應。有一次,我單位領導與同事託我請老師寫幅字。那時中秋節臨近,本想去探望老師,順便拿回老師給寫的字。誰知電話中,老師卻阻止我去他家裡,說讓人給我捎來就行。我還沒來得及去,他給我打來電話,說自己已到我單位附近的牡丹廣場了,讓我過來拿字,我心中很是驚訝。他對我的書友大姐說,咱會這個,寫點字算啥,讓人上家裡來拿,再說那麼遠,英上班又那麼忙。其實,他是怕我拿東西來看望他啊。

開啟他寫的那些內容,我又一次被感動了。原來,對其中的一幅內容,韓老師竟寫了十遍之多,還用不同的章法形式。他說,這幾個字不太好寫,總感覺不是很滿意,多寫了幾遍,都送給你,你喜歡哪幅就留下。我的韓老師啊,我該怎麼形容您好呢?這世間還能找到像您這樣熱情、認真、可敬、可愛的人嗎?

那是韓老師去世那年之前的一個暑假裡,我給韓老師打過電話。他說:“英,你猜猜我在幹啥?”原來韓老師正在為開學後的每個學員書寫並準備贈送自己的書法作品呢。每人一份,每份四幅古詩,全班一共60多名學員,要寫多少幅呢?炎熱的暑天,在沒有空調、風扇的那間車庫書法工作室裡,揮汗如雨,飽醮濃墨,傾注揮灑著自己教書育人的熱情與心血,怎能不讓人心生敬意與感動呢?想起李商隱的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幹”的詩句,這不正是對韓老師人生的真實寫照嗎?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韓老師怎樣的最後一堂課呢?我沒有親身經歷,但我相信,班裡所有的學員都會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聽說,老師當時臉色很不好,他實在堅持不住了,對大家說:“我感覺身體有點不好,就坐著講吧。”韓老師忍著病痛,一直堅持著上完課才走。誰也沒想到這竟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堂課。如果當時能夠早些住院,或許還不至於此吧。一念及此,心中更是痛惜萬分。

追悼會儀式結束後,我和學友璞如姐、桂林姐沒有立即離開,想再送送韓老師,望恩師最後一眼。眼望著韓老師的遺體從靈柩中被緩緩搬出,用黃布裹起,被人抬上了去火葬廠的車。那一刻,我的心沉重無比,眼淚再一次流了下來。

最令我心中遺憾與悔恨的是,我對韓老師的關心與聯絡太少了。近幾個月來,我因忙於工作、家務、考駕照,而練字極少,羞於與韓老師見面,更疏於向韓老師請教,絲毫沒有珍惜韓老師在世時的寶貴時光。年初,我曾和老師透過電話,以為他的身體就象他說的一樣好。他問我現在練什麼帖呢。我說,這陣子挺忙的,基本上沒空練。我能聽得出韓老師聲音中的失望。其實,時間就象海綿裡的水,只要願擠總還是有的。我只不過是為我的懶惰尋找藉口理由來敷衍搪塞老師罷了。然而他卻怕我著急,反過來安慰我說,“忙是好事,你們年輕人就應該忙,忙完抽空再練吧。”我的韓老師,就是這樣的善解人意、體貼他人。

老師走後的幾日裡,腦海裡總是浮現著韓老師慈祥的音容笑貌。想起他對我的鼓勵與教誨。時時悲從中來,淚水迷濛了雙眼。其實韓老師對我們每個學員都很關注,待人真摯,如同親人一般。在與我通電話的過程中,學友璞如姐、桂林姐也都哽咽不止。與我一樣,她們心中也都充滿了深深的懊悔。總以為時日方長,機會多的是,以後再好好學,再請教韓老師也不遲。哪知道老師不等我們啊。他走的這樣快,是在告訴我們,時間不等人嗎?

恩師猶如慈父。我曾想著,待我下半年新家裝修之後,把老師為我寫的中堂《赤壁懷古》掛在客廳裡,請老師來家中坐客,如果他樂意,我願意他住在我這兒,我象女兒一樣侍候他,看他寫字。也許,這個想法有些天真。只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一切都不可能實現了。

有日,我騎車上班行駛在馬路上。天氣晴朗,陽光炫目,經過一場大雨的洗禮,路邊樹木葉子綠得逼人,馬路上依然車水馬龍,行人依然在穿梭奔忙。這個世界,依然按照它原本的秩序執行著。風兒輕輕吹拂在我的臉上身上,我能感受到這大自然的氣息。只是這一切,我最敬愛的韓老師,已感受不到了。他已長眠了嗎?還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有時,我安慰自己,不妨這樣想,韓老師並沒有死,他還活著,只是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和我們失去了聯絡而已。想他的時候,就回憶一下他曾說過的話吧,按照他生前的期望去做,認認真真寫字,踏踏實實做人。

韓老師,我想如果有來世,我還願做您的學生,學習您的書藝,聆聽您的教誨。今生,您熱情善良的品格,敬業奉獻的精神,都將深深地影響著我,激勵著我在人生道路上好好走下去。

在為韓老師送行的那天,我曾想過應該邀請報社的記者同志寫篇人物報道,宣揚一下韓老師的書藝與美德。後來又想,韓老師生前甘於清貧,淡泊名利,亡後又怎會在乎這些虛名浮利呢?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只能以文字寄託我的哀思,表達我的敬意,緬懷我永遠的恩師——菏澤市老年大學書法高階研修班的優秀教師韓照紅老師。

(當年,我將上述內容的文字轉發給在市廣播電視報工作的一位編輯朋友後,他給予了發表。能讓更多的人瞭解到韓老師可貴的品格,我的心裡似乎也得到一些小小的慰籍。班裡的老班長和一些學員,給我要了報紙收藏起來,留作記念。)

懷念永遠的恩師

懷念永遠的恩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