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座,血親,詩歌——為爭權奪利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為人

王座,血親,詩歌——為爭權奪利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為人

純配圖

一、尺布斗粟歌

一尺布,尚可縫;

一斗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公元前174年,漢文帝六年,突然傳出了文帝的親弟弟、淮南王劉長造反的訊息。

眾臣聯名上書,請求將劉長依法治罪。

漢文帝下詔說:“我不忍心依法制裁淮南王,交列侯與二千石官商議吧。”

但是眾臣第再次上書請求依法制裁劉長。

漢文帝再下詔書曰:“我不忍心依法懲處淮南王,赦免他的死罪,廢掉他的王位吧。”

眾臣第三次上書啟奏說:“劉長犯有大死之罪,陛下不忍心依法懲治,施恩赦免,廢其王位。臣等請求將劉長遣往蜀郡嚴道縣邛崍山郵亭,令其妾媵有生養子女者隨行同居,由縣署為他們興建屋舍,供給糧食、柴草、蔬菜、食鹽、豆豉、炊具食具和席蓐。臣等冒死罪請求,將此事佈告天下。”

於是漢文帝准奏。頒旨說:“準請供給劉長每日食肉五斤,酒二斗。命令昔日受過寵幸的妃嬪十人隨往蜀郡同住。其他皆準奏。”

遂下旨,盡殺劉長的同謀者,命淮南王啟程,一路用輜車囚載,令沿途各縣遞解入蜀。

因擔心同情獲罪,一路上沿途各縣送押劉長的人都不敢開啟囚車的封門,一路上劉長都就禁錮在囚籠裡。劉長對僕人說:“都說我是勇猛的人,現在哪裡還能勇猛?我因為驕縱聽不到自己的過失,終於陷入這種困境。人生在世,怎能忍受如此折辱!”

於是絕食身亡。

這是漢文帝殺自己親弟弟的事情。

淮南王被誅殺的原因表面上看起來是桀驁不馴,目無法紀;屬於罪有應得。但仔細分析,劉長的這種驕縱跋扈和漢文帝的平日的縱容有很大的關係,

“漢文帝念及手足親情,時常寬容赦免他的過失。”

,以至於後世有人懷疑這種小是小非上的寬恕,正是漢文帝有意的滋長劉長的罪惡,養小惡成大罪,達到一舉剪除的目的,是漢朝版的莊公克段,釣魚執法。

此時正是漢文帝六年:隨著呂后去世時間的推移,外戚勢力被清剿一空,大權已經牢牢掌控在漢文帝劉恆的手上,唯一能夠對權利造成威脅的,就是皇帝僅存的兄弟,淮南王劉長。劉長獲誅,世上就再也沒有一個人能威脅到文帝的皇位。

皇位是我的,你別過來。

淮南厲王劉長是個苦命的孩子。母親趙姬在懷著他的時候就含冤獲罪,等劉長一出生,母親就憤而自盡。劉長被呂后收養,和文帝劉恆一起長大。呂后去世時,劉邦的兒子便僅剩下劉恆、劉長兩人。劉恆登基後,劉長還常常習慣的稱呼文帝為“大哥”,感情不可謂不深厚。

可惜,皇權之下無兄弟,最後還是被自己的親哥哥謀了性命。

世人嘆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王座,血親,詩歌——為爭權奪利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為人

二、七步詩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公元220年的一天,曹丕叫來了弟弟曹植,命令他在七步之內寫一首詩,證明自己的才華。不然就是言過其實,犯了欺君之罪,就要處死自己的親弟弟。

和漢文帝兩兄弟不同,曹丕曹植兩人都是曹操和卞夫人所生,同父同母,同根同源,是名副其實的骨肉兄弟。

關於曹丕和曹植之間的感情,可查的記錄不多,但應該還是不錯的。向後看,文帝六年,曹丕在徵吳回來的路上,還特地繞道到曹植被貶的雍丘城看望曹植,還加封了五百戶。

可見曹丕對自己這個弟弟的感情還是有的。

這是226年的事情。

向前看,曹操在世的時候,曹植在詩文中多次提到曹丕。《離思賦》的序言說:“建安十六年,大軍西討馬超,太子留監國,植時從焉。意有憶戀,遂作離思賦雲。”內容大概就是說:

哥哥我病了,你還好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是多麼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啊。

曹植對自己兄長的感情可見一斑。

這是211年的事情。

可是220年的這一天,所有的親情都蕩然無存,哥哥要殺掉弟弟。

因為這是一個特殊的年份,是曹丕剛剛繼位魏王的一年。作為曹操最出眾的兩個兒子,曹丕、曹植青年時代存在著長期的奪嫡之爭。曹操最初中意曹植,但因不滿曹植放蕩不羈的文人行徑,又轉向了更加穩重的曹丕,並最終將世子的位子傳於後者。

雖然寶座如願以償,但奪嫡時的陰影還在。

“這位子是我的,你別過來……”

這一次,猜忌代替了兄弟溫情,權欲蓋過了骨肉眷戀。這一天,兄長要藉口殺掉弟弟。

曹植強忍著憤怒、悲痛,緩緩走著,這一刻不知道是在感慨命運多舛,還是懷念兄弟舊時光,還是痛惜兄弟禍起蕭牆?片刻之後,他淚水和七步詩一起緩緩的流出: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王座,血親,詩歌——為爭權奪利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為人

三、黃瓜臺辭

種瓜黃臺下,瓜熟子離離。

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

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

公元684年,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女皇帝,開創貞觀遺風之治的則天大帝,要殺自己的二兒子,時任太子的李賢。

在此之前,這位女皇帝已經殺掉她的大兒子,第一位太子李弘。

虎毒不食子。現在母親要殺自己的兒子。

權力腐蝕了靈魂,猜忌代替了母性,比兄弟蕭薔更慘烈,超越了一切人間慘劇。

兒子想反抗卻柔弱無力,想控訴無從出口。

這是人世間最醜惡最難以啟齒的事情。

於是,便只剩下哀求,和為尊者諱。

兒女們都是母親身上的肉,您的四個兒子就像您藤上的四個瓜。

您把瓜在黃臺上種下,現在他們都長大了、成人了。

摘掉一個,還有可能是為了讓其他幾個長的更好;

可是再摘掉一個,瓜藤上可就稀稀拉拉了。

如果您連老三也殺掉,你可以接受剩最後一個;

再殺掉老四,您可只剩下一顆空藤了。

母親啊,您為什麼要生下我們,難道您種瓜只是為了收穫瓜藤嗎?

是辯解和哀求,是勸誡,是重新喚起母子之情。

我們不知道武則天看到這首詩的反應,也許她會一時淚流滿面。但我們知道的是:但最終又回覆鐵石心腸。

李賢最後還是被逼自盡。

正如李賢所料,自己死後。“三摘” “摘絕”的慘劇接踵而至。

我種下了一顆瓜,最後僅僅收穫了一顆瓜藤。

因為我是至高無上的女王。

王位是我的,你們別過來。

王座,血親,詩歌——為爭權奪利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為人

四、二子乘舟歌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公元前701年,衛宣公第三子朔面見宣公,構陷自己同父異母的長兄急子:

急子羞辱我,他說:朔,你不應是我弟弟,你母親本是我妻子,所以你應該叫我爸爸。就算你現在不叫,終有一天我當了國君,把你母親娶過來,非得讓你叫我爸爸不可。我們衛國就是這樣一代傳一代。

被史書上記載“上蒸夷姜,下取急婦”的衛宣公,是個令人不齒的淫亂傢伙。他即位之前,就與父親衛莊公的小妾夷姜有染,繼位後堂而皇之的,立自己這位庶母為國君夫人。夷姜為宣公生下長子,即為急子。宣公立急子為衛國世子。

急子長大後,衛國為他擇定齊僖公的女兒宣姜為妻。衛宣公聽聞宣姜貌美,色心又起,趁急子出使鄭國之機,在黃河上築起新臺,納未過門兒媳為妻,並給急子另娶婦人,史稱新臺之醜。宣姜為衛宣公生下兩個兒子,公子壽和公子朔。公子壽仁厚有情,與急子感情深厚。朔陰暗狠毒,存奪位之心,一直在擇機除掉自己的兩個哥哥。

公子朔誣陷的謊言,正是宣公的不可觸碰之暗瘡。衛宣公勃然大怒,欲廢掉急子的世子之位。於是派急子出使齊國,並安排強盜,計劃在國界線上加以謀殺。這樣既可以達成目的,又不必揹負殺子的罪名。明白的人都知道是怎麼回事,急子心裡也明白。

公子壽勸告急子不要去。急子說:不聽父命,是為不孝。要子何用?天下沒有兒子可以不聽父親的國度。

於是便乘舟出發。

出發前傍晚,壽帶來了美酒送行。想到這一去就是永別,壽的眼淚便忍不住的滾落,一滴滴落在進敬的酒杯裡。壽欲換酒,道:此酒之中,已滴入弟的眼淚,讓我為兄長更換一杯吧。急子一飲而盡,哽咽道:我就是要飲下我兄弟的情誼啊。兄弟兩人淚眼相對,愁腸百結,一杯接著一杯,直到暮色四合,月光泛起,河水嗚咽。急子昏昏沉沉醉去。

壽保留著幾分清醒。看了沉睡的大哥最後一眼後,便毅然轉身上了使船,前往齊國。

史記曰:壽見太子不止,乃盜其白旄而先馳至界。

白旄是使臣才有的信物。邊界上的強盜見白旄,便殺了壽。

這是代兄赴死的,溫情的故事。但是故事還沒有完,急子酒醒之後,就明白了一切。於是隨後也趕到邊界,他說:“我之求也。此何罪?請殺我乎!”

你們要殺的人是我,我弟弟有什麼罪,請殺了我。

王位是他們的……我陪你死。

衛歌唱:

二兄弟乘船走了,船兒飄飄遠去。多麼思念你們,心中戀意難除。

你倆乘船走了,船影漸遠漸沒。多麼思念你們,切莫遭遇災禍。

《左傳》記載:壽竊其節而先往,賊殺之。伋至,曰:‘君命殺我,壽有何罪?’又殺之。

書上並沒有二子乘舟的明確記錄,也許他們更有可能死在陸地上,死在邊界上荒山上。但在歌謠中,人們更相信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的意象,為二子之死渲染上一層悲壯、浪漫與悽美的氣息,美麗的心靈,值得有一個山高水長的氛圍。

人間之惡,是如此的直接;人性之善,又是如此的真摯。王權、慾望、殺戮,為了爭權奪利而相互加害;然而相互扶持才是人。王座之巔,高處不勝寒,無字碑上聲聲嘆。宅南春季綠豆開,綿綿不絕忘人意。二子乘舟遠去了。天光雲影,搖盪綠波,撫玩無斁,追尋已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