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以下文章來源於騷客文藝 ,作者易小荷

/易小荷 編輯

少年孫悟空曾經是我最傾慕的人,然而改編、演繹多了以後,人到中年,重新翻開《西遊記》時,才發現自己遺漏了很多情節。

他從石頭裡蹦出來,無父無母,在花果山上召集了許多的小猴子過家家,簡單開心,無憂無慮,簡直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人生煩惱識字始,這個生來就認字的石猴雖然沒讀過什麼書,卻和其他猴子不一樣,喧鬧過後孤獨來襲,就開始傷感起來——《西遊記》裡面寫到孫悟空第一次落淚,就是因為想到了有一天,作為肉骨凡胎,終究要面對死亡。

為了獲得長生,才會想到四處尋找神仙拜師學藝。

也就是說,當我們還在跳皮筋、擦鼻涕的時候,這個少年已經有了遠大前程的哲學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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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數人的印象中,這個猴子是個理智堅定的錚錚硬漢,刀槍不入,雷劈火煉都不怕。

《西遊記》通篇並沒有描述過孫悟空有過什麼軟弱的時候,但是有兩次我都陪他掉下眼淚來:

一次是他在師兄弟面前顯擺自己的技藝,須菩提祖師趕他走,這樣一個從石頭縫兒裡蹦出來的頑皮孩子,生平第一次找到了榜樣,學到了本領,還有了名字。

對他來說,菩提祖師相當於父親。然而父親覺得孩子翅膀硬了,要讓他離開的方式是如此殘忍——“你走吧,日後卻不許說是我徒弟。”

這一次,悟空哭了,“滿眼墮淚”。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從此後,下幽冥上天庭,孫悟空開始了最爽的開掛人生。直到做成了齊天大聖,一時達到了猴生的巔峰。

猴子的挫折從第七章就來了,此前一路順風順水,到此車毀人亡。體制內的職位沒有了,好生興旺的花果山企業被兼併。

自己也失去了自由,被壓在五行山下,刑期十八萬兩千五百天——這還沒算上閏年多出來的那幾天。

終於等到了三藏前來搭救他,書裡是這樣描寫的:“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出來也!’”

電視劇裡的那一聲“師父”,尾音極長,帶有餘韻,這聲音裡,帶有感激,感恩,涕零,人生的五感交集,皆匯於此。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然而,一路護駕,風吹雨打,剛剛到第二十七回《屍魔三戲唐三藏,聖僧恨逐美猴王》,烏雲再次密佈:

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分別變作美女、老婦人和老公公,悟空上前就打唐僧肉胎凡眼辨別不出來,先罵悟空:“我不要你做徒弟,該哪個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過,你還能救我大限?”

接著又趕他走:“你是個無心向善之輩,有意作惡之人,你去吧!”

當悟空第三次辨認出妖怪並打死的時候,唐僧第三次不認徒弟。

他叫沙僧包袱內取出紙筆,即於澗下取水,石上磨墨,寫了一紙貶書:“猴頭!執此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與你相見,我就墮了阿鼻地獄!”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就這樣,這個把他從五行山下救出,一針一線給他縫衣服的慈母一般的師父,先是責罵,接著體罰(念緊箍咒),最後更是一氣呵成、賭咒發誓毫不留戀地拋棄了他。

而悟空,悲痛至此,還要記得給師父最後一拜。“大聖見他不踩,又使個身外法,把腦後毫毛拔出三根,吹口仙氣,變了三個行者,連同本身四個,四面圍住師父下拜。”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這一次,悟空也沒有嚎啕大哭,吳承恩用筆極其節制,先寫悟空“傷情悽慘”,直到作別師父之後,他寫道“大聖在那半空裡看時,原來是東洋大海潮發的聲響,一見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邊淚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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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我們有必要回過頭去回味一段情節:

86版的《西遊記》,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那一段,反叛的猴王頭上一會兒長了野草,一會覆上白雪,近在咫尺的果子夠不到,痴望著天空的飛鳥一望一春秋——“他多想,多想是棵小草,染綠那荒郊野外,哪怕是野火焚燒,也落個逍遙自在。”

齊天大聖的BGM不僅僅只有《雲宮迅音》,也有這首《被貶五行山》。就好像武聖關二爺,過五關斬六將固然無人不知,走麥城被砍頭也無人不曉。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從五行山下重獲自由的孫悟空好像一下子換了個人——不對,是換了個猴。不委屈,不抱怨,不哭不鬧不賣慘。歡喜,感佩,下定決心,從此甘願踏上取經路。

這是一個讓我們完全陌生的猴子——我不知道這五百年裡他經歷了怎樣的心理轉變,吳承恩沒寫,後來的取經途中,無論跟任何人悟空也都沒講。

那是怎樣的五百年啊,足足七章,吳承恩彷彿忘記了孫悟空,他一心一意地記述唐僧的點點滴滴。不厭其煩地描寫小和尚的家庭和事業。

這五百年的時光,跟太上老君的仙丹玉皇大帝的美酒王母娘娘的蟠桃一起,都埋在了孫悟空的肚子裡。

而唯獨那一聲“師父”,欣喜又百感交集。那是從前的少年在遇到人生的第一個重大挫敗時,有人來救他,帶他上路,給他一個溫暖的“家”。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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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五百年或許還不足夠讓一個年輕人認清自我,成長中總有些意想不到的挫折給自己致命一擊。

這是爾虞我詐、道貌岸然、蠻橫無理、充滿各種艱辛和潛規則,足夠慘烈和暗黑的世界,成長就是和這個世界妥協:

即使是你的領導,也未必會全心全意信任你,教過你的師長有可能羞辱你,而你的父母也有可能是世界上最不理解你的那一個。

那個千辛萬苦得到一點人間恩情的少年很可能已經死了兩次:一次是五行山下,一次就是被驅逐出師門。

或許吳承恩筆下的蒼涼和黑暗,都源於洞悉人世的殘忍無情,他力圖消解的,是人世百苦,是命運的無常。

從花果山,重新再回到取經團隊,孫悟空看上去還是從前那個少年,嘻嘻哈哈穿個豹紋短皮裙,“人必須有一點無用的遊戲和享樂,活著才有滋味。”

但是在接下來的章回裡面,再也沒有看到他少年意氣地吹那些少年人的牛逼,做出那些少年意氣的事情了。

孫悟空的兩次落淚,都落在了中年人的心頭

在這個團隊裡,他變得越來越讓唐僧滿意,越來越佛系,或者說,像個正常的成年人。

打不過強力妖精?可以協調友仙打輔助;救不回人參果樹?可以請求領導資源傾斜。他走在隊伍裡面,漸漸融入其中,變成了一個小和尚,一個為了完成任務而上班打卡的公務員。

是的,只要能真正解決了問題,是不是自己掄著金箍棒又有什麼關係?既然命運註定翻不過如來佛的手掌心,又何必苦苦掙扎。

西天,才是一個成年猴應該看重的年終績效和養老保險。

漸漸地,那種懵懂少年才會有的閒適而無邪的狀態終結了。他不再是那個天真可愛讓人頭痛卻驚喜的熊孩子,他終於變得圓滑世故、不需要有理想。

此後的章節,他再沒有過這(少年心性般)縱情縱性的淚水。他獲得了成年人“應該”有的智慧,成為了那種金光閃閃且無趣的鬥戰勝佛,和曾經恨過的人成為同事,過上了他曾經鄙夷的無趣生活。

只是在他們師徒遠去路上,四人揚起的塵土裡,不知道他是否聽見過那聲:

看,那個人多像一條狗啊!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