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擁藍關——“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雪擁藍關——“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我到藍關,也是在一個大雪漫天的冬日。雪粒紛紛揚揚地從高空墜下,落在每一個山嶺和溝谷。積雪之下,是衰敗的草木。

藍關,位於藍田縣的山嶺之中。在歷史的塵埃與層巒疊嶂的群山遮蔽之下,藍關早已為人們所忽視。在通衢大道隨處可見的今天,藍關實在應該被忽視。

然而,藍關從不曾被遺忘。即使許多人不曾到過這裡,即使許多人甚至不知道藍關在何處。因為那兩句傳唱千古的詩句,因為那讓人感喟、令人景仰的羈旅之人。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一千多年前,當韓愈途經藍關,面對望不到盡頭的山嶺和無休無止的大雪,發出無奈的嘆息時,他可能想不到,自己悲涼的吟詠會成為千古絕唱。

一個人才得到重用、縱橫馳騁的時代,必定是輝煌繁盛的。一個人才得到壓制、有志難酬的時代,必將走向沒落。韓愈的悲哀與落寞,是一個時代的悲哀與落寞。

在那個悽神寒骨的冬日,韓愈是蕭索與落魄的,藍關是蕭索與落魄的,唐朝更是蕭索與落魄的。韓愈身上一再上演的悲劇,是唐朝不斷走向衰落的一個標誌。

在那個悽神寒骨的冬日,韓愈定會想起十幾年前,依然是在這莽莽群山間,依然是大雪紛飛寒風刺骨,依然是因言獲罪。一篇《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飢狀》讓而立之年的韓愈被貶嶺南,一篇《論佛骨表》讓知命之年的韓愈再次被貶嶺南。前者憂民,後者憂國。韓愈實在過於迂腐與固執,而立之年的一時衝動暫且不論,到了知命之年卻仍不曉事理,知其不可而為之。帝王好大喜功,閉目塞聽,你不願意逢迎趨附,那就裝聾作啞、獨善其身,非要批龍鱗、逆聖聽,不僅徒費口舌,還差點丟失性命。

所幸,帝王不聽,無數人在聽。韓愈的諍諫與吶喊,千年以來,仍如洪鐘大呂。

韓愈實在不是一個有趣的人,執拗、倔強、嚴肅。無論是對親朋好友還是帝王將相,他總是依著規矩板著面孔說話。即使四處碰壁,即使頭破血流。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四海雖大,他卻無處可棲,缺衣少食,窮厄困頓。

韓愈文采出眾,當時之世,鮮有能與其並肩者。在偏重形式與賣弄技巧盛行的綺靡之風下,韓愈不從眾不隨俗,獨發清越之音,獨鳴金石之聲,獨蘊深邃之思。不求風尚,但求風骨。

特立獨行的韓愈,一生大部分時間是落寞的。他精心構築的文章,備受譏諷與嘲笑。他隨手塗鴉敷衍之作,卻往往獲得讚譽之聲。韓愈是清醒的,他沒有沉迷惶惑於讚譽,而是在譏諷與嘲笑聲中繼續走著自己認為正確的道路,孤獨而悽苦地走著,走得心力交瘁,走得食不果腹。

不合繩墨,方能獨闢蹊徑成為大家。然而,幸運者獨闢蹊徑後卓然而出,不幸者在獨闢蹊徑中承受折磨與痛苦。蘇軾是幸運的,他靠著不合繩墨之文在科舉中橫空出世,因為他遇到了同樣不合繩墨的主考歐陽修。韓愈是不幸的,因為不合繩墨之文,他在科舉之途中屢受挫折。

人微言輕。而立之年的韓愈,文學造詣已達到宗師境界,然而政治地位的卑微,使得他在文學上的影響微乎其微。

韓愈在孤獨落寞中繼續倔強著。韓愈對孟郊說:“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正是在不平中,韓愈經受著磨礪,恢宏之音愈益透亮與高亢。

置身藍關,目光所及,在紛飛的大雪中,在呼嘯的寒風中,山,倔強地立著,高聳地立著。

再大的雪,無法將大山淹沒。再烈的風,無法將大山撼動。

在孤獨與落寞中,韓愈艱難而執著地前行,讓鏗鏘堅定的足音在荊棘草莽中迴盪。在挫折與磨礪中,韓愈的吶喊與呼號漸漸雷霆萬鈞、響遏行雲,讓萎靡的文壇煥發生機,讓沉寂的朝堂有了微瀾。

靠著堅守與執著,韓愈以一己之力,盪滌浮靡空泛之風,扭轉八代文章之衰。不遵循規則,自己創造規則。不模仿經典,自己創造經典。

韓愈是真實的。即使是御定之文,他也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寫,不雕琢,不偽飾,不虛誇,只寫真實與真感。知音難覓,仍隨情任性。滿身創傷,仍無懼無畏。

在藍關盤旋曲折的山道上,韓愈踽踽獨行,伴著他的,唯一匹馬。因瘦,馬顯得衰弱。因衰弱,在遍地的積雪中,它舉步維艱。在凜冽的寒風中,它無力前行。

一人一馬,困頓於重重群山間,淹沒在漫漫風雪中。

雪擁藍關馬不前。無力前行的,還有韓愈。

韓愈的文章之所以撼人心魄,盪滌靈魂,是因為在那樸拙平白的文字背後,既有深邃之思,又有澎湃之情。韓愈的激情是深沉的、厚重的、有力的,需要深入其中才能感知,如平靜水面下翻滾恣肆的旋渦。即使論理之文,亦不例外。不平則鳴,他的文章均因不平而作,自然孕育金鼓之音。

從《馬說》中,我讀到的不是生動地說理,而是發自自身遭際的憤懣與吶喊。

為文,有如椽之筆、超卓之思,卻備受冷落。

為政,有濟世之心、治理之才,卻屢遭貶黜。

有千里之能,卻困於槽櫪。欲縱橫馳騁,卻縛於鞍轡。其美無人見,其鳴無人聽。這,既說的是千里馬,更說的是韓愈。

一人一馬,既瘦且弱。人悲憤的怒吼,被風吹散。馬蕭蕭的嘶鳴,被雪覆蓋。在連綿的山谷中,連回聲也不曾有。怒吼與嘶鳴,被虛空吞沒了。

然而,這怒吼與嘶鳴卻並沒有消失。它們是在風雪之中,在群山之間,連綿不絕地盪漾盤旋,剛勁透徹地馳向遠方。(張斌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