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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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三餐》,陸灝著

陸灝先生的這部新作沒有序言,在無序不成書的今日,如此作派可謂大膽。好在該書還有《後記》,但這篇《後記》合計不足100字,作者只是說,這本隨筆集是從他近幾年所寫的文章中摘選出來的101篇。以慣常思維,人們大多喜歡整數,如果要突破100,似乎也要用108篇才更符合人們的習慣,畢竟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已然家喻戶曉,作者兩般全不顧,不知可否用“任性”二字來形容。

說來慚愧,近幾年我的精力幾乎全用在了尋訪、寫作這個固定模式上,紙媒、電媒少有瀏覽,雖然從友人那裡時不時的聽到陸灝先生所參加的各種活動,但他的關注點在哪裡,我卻並不知曉,直到讀到這本書,我才留意到他對正史發生了興趣。

陸灝的這部新作有好幾篇文章談的都是兩漢三國,其中提到陳壽的《三國志》分為“魏書”、“蜀書”和“吳書”,巧合的是,我近期寫到了韋昭,而陳壽《三國志》中的“吳書”其實用的就是韋昭所撰同名著作為底本。韋昭的著作失傳了,到如今僅有一些片段留下來,但陸灝的這篇文章卻並不關注陳壽引用了多少韋昭的原著,他反而留意於劉備父子在四川所建的政權並非蜀國,按照宋人高似孫的所言,劉備的國號是“漢”,他認為自己延續了漢朝的天下。

每個人的視角確實有差異,我在寫韋昭一文時,也翻閱了不少史料,但並未留意劉備是“蜀”是“漢”,陸灝在文中引用了錢穆以及當代學者辛德勇先生的所言,以此來證把劉備所建之國稱為“蜀”只是一種俗稱,然而為了與兩漢作出區分,可將該國稱為“蜀漢”。談到這一點,陸灝仍然興猶未盡,他又再寫一篇文章來對此做進一步的考證。這份認真精神不搞史學研究,真是遺憾。他的該書中還提及了歷史上並不存在的建安二十六年,這涉及到何為正統之事,而爭正統是古人在撰寫史書時最要搞清的問題,這關涉著“夷夏之大防”,是雄是寇,是首要界定的問題。

其實,真實的歷史往往缺乏趣味,《三國志》與《三國演義》就是明證。在大多數人們的心目中,三國史都是演義體,比如劉備第一次到隆中去見諸葛亮,他對門童自報家門時說:“漢左將軍、宜城亭侯、領豫州牧、皇叔劉備特來拜見先生”,這一大堆頭銜顯然令門童不耐煩,他說自己記不住這麼多,而陸灝在文中點出《三國志》中的記載,其實這段話羅貫中演義得並不多,除了“皇叔”二字,其它都是史實,而對於劉備這些真實頭銜的來由,陸灝以點睛之筆,於文中一一講述緣由。這正如他的《後記》,雖然寥寥數筆,卻把事情交待得很清楚。

相比較而言,我更喜歡跟藏書有關的故事。陸灝也有藏書之好,儘管他不承認自己是藏書家,然而他卻與許多藏書家有著密切的交往,比如上海的黃裳先生。陸灝《孫伯繩逸事》一文,就從黃裳在1978年的一篇文章講起,該文提到一位書友買到了張佩綸舊藏的四種宋版書,其中最精彩的一部乃是《花間集》,此人拿著這些書請徐森玉先生鑑定,黃裳在文中寫道:“森老盛讚此書,他十分高興,當場表示要請良工,重新裝池。森老聽了大驚,說,這是萬萬使不得的。”

將原裝宋版書拆掉重灌,這有如今日許多地方拆掉真正的歷史遺蹟,然後蓋一個新的假古董,此等焚琴煮鶴當然會令徐森玉大感吃驚。這是什麼人,能夠想出這等煞風景的想法呢?陸灝在文中寫道:

這位以是房地產經營者,業餘喜歡收藏,先是收藏書畫,後來興趣轉移,賣了書畫,改收鼻菸壺,不久又轉移到收藏古書。他收藏古書的標準是漂亮,內容和流傳多寡倒不過問。文章最後才點出這位書友的名字:“他叫孫伯繩,常熟人。”

看來孫伯繩確實是有錢人,而有錢人的世界當然要豐富多彩。陸灝又從《曹大鐵傳》中讀到了孫伯繩的趣事,原來這位富豪搞女人也不落俗套,喜歡一箭雙鵰的同時對付兩個。但據說他50歲時突然又痛改前非,不近女色,最為難得的是,他在抗戰的前一年於蘇州舉辦了一場收藏展,當時曹大鐵陪著張大千參觀了這個展覽,看展完畢後,張大千一直在誇讚這場展覽有不少的精品妙品。張大千藏有大量的古人字畫作品,在這方面當然目光如炬,而他的誇讚之語或是真心,或是另有所指,陸灝卻說了這樣一段話:“那次展覽還有一個‘花樣’,門票兩角,但憑票抽獎,人人有份,獎品都是日用品,不懂字畫的人拿回家也有用,且價值高過門票很多。”

我覺得陸灝的這句話可謂畫龍點睛,原來這場展覽是靠這種辦法來吸引觀眾,這更讓我懷疑張大千的所言乃是一句反話,而陸灝的這番話不動聲色,只是貌似客觀的描繪了幾句,這才是真正的春秋筆法。

本書中我感興趣的文章還有一些專門是談李慈銘年譜,看來陸灝對此人興趣頗濃,因為他連寫了五篇。其在文中提到我曾前往北京保安寺街尋訪李慈銘故居之事,但我卻未曾留意到《孽海花》裡談到北京李慈銘故居門前的對聯:“保安寺街,藏書十萬卷;戶部員外,補闕一千年”。這樣的對聯,顯系小說作者杜撰。但“藏書十萬卷”的字樣,還是能吸引我的眼球。在《李慈銘年譜》這組文章中,陸灝還提到了傳主與他人互看日記,有趣之處乃是李慈銘看了袁昶的日記,發現日記中有一封未曾寄出的信,而該信正是寫給李慈銘者。此信的內容令炁伯先生大光其火,為此連寫了幾封信討伐袁昶,袁為此也回信予以解釋,但還是不能令炁伯氣消,後來在朋友的勸告下,兩人終於合好。而陸灝在講完這個故事後稱:“可見把日記給別人看,尤其是朋友,是件危險的事情。”我的藏書日誌已經寫了多年,有幾家出版社鼓動我予以公開出版,好在我未曾動心於這種遊說,否則的話,必然會重演袁李交惡的糗事。

其實寫日記的確是件危險的事,因為日記中所提到的真人真事,往往會在某個時刻起變化,而日記中的所載,由此而成為了呈堂證供。陸灝在文中寫道,他參觀了上海圖書館所展覽的翁同龢日記稿本,他在此日記裡查到了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初九日的一段話:“飯後李蓴客先生來長談,此君舉世目為狂生,自餘觀之,蓋策士也。”陸灝經過核對,中華書局和中西書局的排印本,原文都是如此,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李慈銘在此前一年的十一月已經病逝了,怎麼可能去跟翁同龢長談。問題出在哪裡呢?陸灝在文中稱:

據說原稿能看出,“李蓴客”三字是在原字被挖去後補貼上去的。根據其他相關史料推斷,被挖去的應該是康有為的名字。有研究者說,翁同龢晚年做的一件事,就是挖改日記。

翁同龢當然知道李蓴客已經故去,但正因為如此,他才把這件事裁到李的頭上,因為死人無法跳出來說,我沒幹過這件事。因此說,日記的危險之處並不止是得罪朋友,還可能給自己帶來殺身之禍。而日記被稱為最接近真實的原始資料,其尚且有著這樣的篡改在,這個世界應該相信什麼呢?好在有陸灝這樣的認真人,他能在史料中爬梳剔抉,考證出歷史應有的真實,而後將所得之果撰寫成文,分享給讀者,這樣的作法真可謂功德一件。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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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條異代》,黃惲著

關於黃惲這部大作的書名來由,他在自序中有著交待。原來這本書先後起過三個名稱,第一個書名為“縹緗閒覽”,縹緗是愛書人所偏愛的詞之一,因為它形容藏書之宏富,黃惲說這個書名的來由是他早期的網名縹緗室主。後來,書名改為了“閉戶讀書”,最終又定名為“蕭條異代”,其稱此名來自於杜甫的《詠懷古蹟》。

也許是書海太過遼闊,現在作者起書名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也往往受困於此。我是個隨意的人,尤其在起名方面,想到什麼就隨手取了書名。但編輯卻十分看重此事,經常覺得不合適,一再催促我改正,要求既要有高度的概括力,還需做到雅俗共賞,何等之難哉。黃惲在序中未曾提及書名為何三變,但黃兄本身就是位編輯,想來他兼具著作者與編輯兩種身份,考慮的會更加周詳。

但每改一次書名,就重寫一篇序言,這種作法也頗為罕見。有意思的是,黃兄竟然將三篇序言全部排列在了本書之前,雖然說每篇序沒有多少字,但這種寫序方式我還是第一次見到。

更有趣的是,本書中恰好有一篇文章談的就是序言問題。此文的名稱為《劉海粟克隆鄭板橋小引》,本文中講述的故事是1923年劉海粟出版了一本裝潢考究的畫冊――《海粟之畫》,此書定價兩塊半大洋,在那個時代顯然屬於豪華本,而該畫集前則有劉海粟寫的一篇自序,該序之短可跟黃惲的本書三序有一比:

海粟繪畫,最不喜求人作序。求之大人先生,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學者名流,必至敷衍恭維,反失實在,終不如不序為得也。幾張塗抹,原算不得東西;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以之覆瓿,以之當薪。曷為而要序為?癸未三月,海粟自題。

劉海粟明言他不喜歡求人作序,說得可謂極有骨氣。其實我對求人作序之事也很糾結,故這些年來只是自序,想來不少有同樣心理之人讀到劉海粟之序,也會以人及己的有所感觸。而黃惲也在文中稱:“這篇半文半白的小序,很有特色,不求人作序,骨子裡透露出孤傲的氣質,有著很自負的一面,很符合‘藝術叛徒’這個頭銜。”

我未曾留意黃惲其他的大作是否有請人寫序,但至少我看到的幾種,都是他的自序,不知道他讀到劉海粟的這篇序言時,會不會心有慼慼焉。但接下來的考證,卻的確煞風景,因為在黃惲之前,就有人發現劉海粟的這篇序言是抄自鄭板橋,而黃惲在文中引用了1925年12月6日《金剛鑽報》上所發署名“黃浦灘”的文章,該文的題目為《哈哈劉海粟》,此文說的頗不留情面:

唉!鄭板橋啊,做不出序,不如不序為得。厚了臉抄人家,阿要難為情?須知“抄襲大家”四字,是無上榮銜!即使求不到大人先生和湖海名家,也何必做個抄襲家?你既知借光為可恥,那麼抄襲叛徒就不可恥嗎?為了一篇序,為甚麼下作到如此地步呢?或者你以為抄了藝術叛徒這篇序文,就可以也賣他二塊半錢一部家書的嗎?

雖然黃浦灘的文章說話不好聽,但若核對《鄭板橋集》中《十六通家書小引》,則可以看出,劉海粟的那篇序言確實化用了鄭板橋的原文:

板橋詩文,最不喜求人作敘。求之王公大人,既以借光為可恥;求之湖海名流,必至含譏帶訕,遭其荼毒而無可如何,總不如不敘為得也。幾篇家信,厚算不得文章,有些好處,大家看看;如無好處,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何以敘為!乾隆己巳,鄭燮自題。

如此對比起來,劉海粟的化用也太草率,幾乎以原文照抄,這種做法當然有些氣人。但轉念一想,也可理解為這是一種藝術家的行為藝術,唯一的缺憾乃是劉海粟沒有在序言中點出他是化用鄭板橋,否則的話,黃浦灘也用不著如此笑罵。

然而,就算是化用,也表明劉海粟不想求人寫序,但事實如何呢?黃惲談到了1933年出版的《劉海粟近作展覽會》一書,該畫冊前有一大堆響噹噹人物的序言,後面還有七篇《後序》,足見劉海粟並非傲骨錚錚不求人作序。兩書的對比,更加襯托出他抄襲鄭板橋序言是何等之不美。

黃惲的書讀來頗為輕鬆,他能從不為人留意的細節挖掘出有趣的史實。還有一篇《李超瓊焚燬〈倭袍傳〉記》,讓我讀來也很有意思。我對該書感興趣的原因是恰好藏有此書的木活字本,而黃惲在文中談到光緒十二年李超瓊在溧陽境內發現了《倭袍傳》書版事,李認為這是一部黃書,於是派差役找到了收藏該書版的書坊,果真搜出來《倭袍傳》版片89塊,另有《何文秀》書版15塊,李超瓊最終下令將這些書版燒燬。

對於這件事,黃惲在文中提出了以下疑問:

現今流傳的《倭袍傳》是彈詞本,有一百回。按常理推測,即便每回一頁,也得一百頁,實際上,一塊板片最多容納四五百字,一回根本不可能只有一頁。李超瓊在華竹甫家搜到的《倭袍傳》板片卻只有89塊,與一百回的本子相差甚遠,如果不是不全的話,那麼李超瓊查獲的《倭袍傳》應該不是一百回的彈詞底本,很可能是一種如今已經失傳的版本。《何文秀》又稱《何文秀玉釵記》,似乎也不會只有15塊書板。

黃惲的猜測很對,因為該書我藏有四部,每一部的卷數均為十二卷一百回,古人一冊書大概分為兩卷,每冊書的厚度大多在60至100個筒子頁之間,每個筒子頁為一版,故十二卷書至少有幾百版之多,然該處竟然查獲89塊版片,顯然不是全書。

《倭袍傳》又名《果報錄》,我的藏本卷首題為“果報錄”,版心則刻著“倭袍傳”,看來兩名通用。同治七年大藏書家丁日昌任江蘇巡撫時,就曾搞過轟轟烈烈的禁書活動,《倭袍傳》也在焚燬之列。19年後,李超瓊又見此書,但時至今日,這樣的書依然能夠看到,可見禁書活動想搞出成果來,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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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兄難弟:周氏兄弟識小錄》,黃惲著

黃惲先生在該書的序言中回憶到他最早接觸魯迅的過程,上世紀70年代,其父買回來魯迅的單行本,他讀到後,很喜歡魯迅的罵人藝術。然而到了80年代中期,黃惲才讀到周作人的作品,但他覺得知堂的書不那麼好讀,很少能夠有讀到魯迅書時的那種快感,但即便如此,這兩個人對他都很有影響,黃惲在序中謙稱:

我只寫自己發現的一枝一節、邊邊角角,這也正是掌故的精神。掌故,用現在網路話語來說,就是八卦。對於名人,怎麼卜他們的卦,各有一巧妙,不激不隨,不吹不捧,是我的信條。這也是本著人人平等的精神。魯迅身上的光環應該卸下,紙糊的高冠自然要扯掉,知堂頭上的棘冠也不妨擱置,讓他們在我的筆下回歸到人與文的本身,說一點大家感興趣的茶餘飯後的談助,這未嘗不是人生一樂。

魯迅是中國新文學的巨匠,我曾經梳理過他藏書中的古籍部分,覺得讀他的書越多,就越發難以瞭解他的整體價值觀。而黃惲的研究卻從點下手,他抓住歷史上的某一個事件,繼而做深入的探討與敘述,比如該書的第一篇文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抄襲疑案》,黃惲在文中講述了此事的背景,而後提及陳源指責魯迅抄襲,“不過是陳、魯恩怨這場大戲中的小插曲”。1924年5月,因為泰戈爾的來華,使得陳源與凌叔華相識相戀,而後有人指出凌叔華小說的構思涉嫌抄襲契訶夫,“陳源一邊為楊蔭榆和無錫派而與魯迅大戰,一邊又為了給女朋友幫腔,把魯迅拉進來墊背。”

1923年到1924年,魯迅在新潮社出版了《中國小說史略》,陳源指責該書為抄襲,在《閒話的閒話之閒話引起來的幾封信》中寫道:

他常常挖苦別人家抄襲。有一個學生鈔(抄)了沫若的幾句詩,他老先生罵得刻骨鏤心的痛快,可是他自己的《中國小說史略》,卻就是根據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裡面的“小說”一部分。其實拿人家的著述做你自己的藍本,本可以原諒,只要你在書中有那麼樣的宣告,可是魯迅先生就沒有那樣的宣告。在我們看來,你自己做了不正當的事也就罷了,何苦再去挖苦一個可憐的學生,可是他還晝的把人家刻薄。“竊鉤者誅,竊國者候”,本是自古已有的道理。

這段話中,陳源認為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乃是抄襲日本人鹽谷溫的《支那文學概論講話》中的一部分。針對陳源的指責,魯迅在《不是信》中予以了回擊,同時說他聽到鹽谷溫的該書已經有人譯成了中文,待這個譯本出版後,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麼,魯迅究竟有沒有抄襲呢?既然陳源敢公開發表指責,想來他應該有什麼證據在。而黃惲的這篇文章正是從這個角度來感慨這段公案:

原來在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出版之前,上海還出現了一本同名的書。這本書由中國書局出版於1921年,1934年由新文化書社重版,署名是郭希汾編輯。

看來,陳源所見是郭希汾翻譯的鹽谷溫著作中的“小說”部分,翻譯者郭希汾將這部分起名為《中國小說史略》,恰好與魯迅著作同名。也有可能,陳源根本沒有看到這個同名譯本,所以誤以為這就是魯迅的那部同名著作,故黃惲在文中稱:

基本可以肯定,陳源是把郭希汾編輯的書誤當作了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也可能是陳源的某個朋友誤認了,傳言給陳源,於是陳源不及細辨,把這種耳食之言寫進文章裡,把暗箭射向了魯迅。陳源倒也並非無中生有,卻是張冠李戴了。

魯迅曾經說過,他一個都不饒恕,對於陳源這件事,魯迅同樣如此。此事過了多年,魯迅在《且介亭雜文二集》的《後記》中講到了這件事:“我負了十年‘剽竊’的惡名,現在總算可以卸下,並且將‘謊狗’的旗子,回敬自稱‘正人君子’的陳源教授,倘他無法洗刷,就只好插著生活,一直帶進墳墓裡去了。”

黃惲還在其中一篇文章中談到,魯迅不善於演講,然而黃惲也提到魯迅一生曾經作過66次演講,那麼他的講演會不會也很沉悶呢?前此年我在榮新江、朱玉麒輯注的《倉石武四郎中國留學記》中看到了倉石所寫《追趕魯迅》一文,這篇文章詳細記錄了作者前往紅樓去聽魯迅的一場演講,倉石說,當時會場擠滿了人,講演卻遲遲沒有開始,等到大家有些疲倦時,才有幾個人簇擁著魯迅登上講臺。而對於現場的情況,倉石又寫道:

雖說是講演會,卻並沒有主持主人的致詞。突然,魯迅先生高舉起手一揮,就開始演說了。他的話,自然是浙江方言。話雖這麼說,不過當時北京大學的諸位先生,大多是浙江方言,因此我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聽習慣了。我拼命地豎起耳朵來聽,沒想到,滿場的學生都站了起來,發出“哇、哇”地喊聲,有的甚至站在長凳上大聲喊叫。即便覺得稍微聽明白一點,也一下子被呼喊聲――不,被怒號吵得聽不見了。我坐在大講堂裡距離講臺最遠的地方,毫無辦法。雖然可以聽到“人道主義”,或“胡適的新風”等隻言片語,但根本抓不住上下文,甚至連講演的題目也不清楚。

看來魯迅的方言不容易聽懂,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號召力,既然有如此強的號召力,那麼如何來理解黃惲所說的魯迅不擅演講呢?看來有影響力的人會不會講演是小事,只要振臂一呼,就會有大批的擁躉者。而有趣的是,黃惲在文中還引用了美子在《作家素描――周作人》一文中所談到的周作人講課時的狀況:

他一生差不多始終做著教師,講書時喜歡一手摸著前額,一手持講義遮著臉,一句一句地念下去,高興時,頭與身軀也許不由得就會搖一搖,下面的學生可以任意地寫情書打盹,與講者“風馬件不相及”,但他給學生的分數倒很寬的。

周氏兄弟比較起來,看來周大比周二的講課技巧還好一些。兄弟二人都不擅演講,然而他們的文章卻寫得如此漂亮,真應了那句話,上天給你關一扇門,就一定給會為開一扇窗。周氏兄弟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如日中天的地位,既然如此,上天也就不會再給他們更多的特異功能了。而黃惲能夠挖掘出這麼多有趣之事,閱讀他的這本書,這個酷夏也就有了一絲清涼。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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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房》第四卷,許石如主編

很高興能夠收到《中國書房》第四卷,我對該刊的關注乃是緣於其攝影之精良。我尋訪已近二十年之久,拍過數萬張照片,然而攝影水平始終不見長進,看來是天份使然,但我對好的照片始終“雖不能致,心向往焉”。雖然我不知道本書中的照片是何人所拍,但因為該書中的照片大多是跟藏書、做書有關,還是非常吸引我,故收到本期贈書立即展卷視之,然而,我卻看見扉頁上赫然寫著“王金聲先生大雅存正”。看來是寄件時張冠李戴了,而恰好我的朋友中,也有一位同名者,我不確定這本雜誌是否是要寄給他,於是在微信中試探問之。果然,金聲兄收到的是贈給我的那一冊,於是我立即將此事稟報本刊執行主編大生先生,告其我將跟王金聲兄作一下調換。但大生堅持說,不用費此周折,他會另外給王先生和我再寄一冊,於是我又收到了第二本該書。

本期依然是慣用的排列方式,以一位名人作主題,而後再合入其他的專題,本期的主題人物為現代著名史學家陳垣先生,翻閱本卷中的文章可以瞭解到他的治學路徑。該期首先錄入了陳垣的一些詩作以及研究領域的點睛之言,其中陳垣所作的《吳漁山年譜書成答方豪司鐸詩》最令我親切。因為此前的兩個月,我剛到常熟訪得了吳漁山舊居,為了撰寫文章,也讀到了陳垣的《吳漁山年譜》。本書中所錄的詩句,其中之一為:

教中柱石推朝土,墨井荒涼置道邊。

今日譜成聊舉逸,發揮仍賴有豪賢。

吳漁山就是吳歷,其號墨井道人,乃是因為其舊居中有一口千年古井,名為墨井。當年陳垣也訪過吳歷舊居,從詩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吳歷故居已然荒涼。而當我站在此井前時,這片故居的現有住房已在拆遷之中。故今日讀到陳垣的這首詩,瞬間有了親切感。

本期中另一個專題是關於今日手工紙的現況,這樣的話題同樣令我大感興趣。這些年來,我也探訪了一些手工紙作坊,由此而瞭解到這個行業的艱辛。這組文章從明代宋應星的《天工開物》講起,因為裡面記錄了傳統手工紙的製造方式,而這組文章中,還有該刊記者採訪當代手工紙專家陸宗潤的各種細節。談到今日手工紙的基本狀況,陸先生說到:

一張古法紙的誕生少則半年,多則一年,成本昂貴又沒有人懂,沒有銷路。如果想在眾多紙業中得以生存,只能丟掉傳統工藝,用化學漂白代替天然漂白;用化學PVC代表天然紙藥;甚至用全木漿代替青檀皮與稻草。這樣做,全部流程一兩天之內就可以完成,非常迅速。按這樣造出來所謂的“書畫紙”價格便宜,再加入一些概念,溢價空間又很高,何樂而不為呢?

這些狀況其實我在尋訪中也聽到了不少,純正的手工紙因為價格問題反而銷售困難,這也是假貨橫行天下的主要原因所在。因為大多數人都會價比三家,以便宜為第一著眼點,這是典型的劣幣驅良幣。對於現代的手工紙主要產於南方一事,陸先生講到了原因:

竹紙製造在江南地區是非常繁盛的。浙江、江西、福建都有竹紙製造。可以說,因為竹紙的出現,改變了南北造紙中心的命運。大家都知道,竹子多產自南方,所以北方的造紙中心後來就衰落了,以至於後來北方用紙很多要從南方輸入――特別是一些好的紙,因而過去一些賣文房的店都稱作南紙店。現在竹紙的製造技術在東南地區保留的還比較多,但真正原汁原味傳承下來的也很少見。

本組文章中,還有薛冰所撰《花箋光華》一文,此文簡述了箋紙的歷史,同時兼及《程氏墨苑》,因為該書中也有幾頁屬於同版套印。然此譜大多數為單色墨印,彩色套印的零冊我曾在拍賣會上遇到過兩回,因為委託朋友代拍,他卻無法撥他人之面,終歸他人鄴架。今日目睹書中之彩圖,瞬間感覺腹痛。

關於紙的專題,本期還刊載了汪帆所撰《玉楮意未盡》,此文專談浙圖手工修復紙庫的建設,以及作者到處尋訪手工紙遺蹟的過程,這組文章讀來最感親切,此乃緣於我與汪帆老師的相熟,她每年有數次遊走於窮鄉僻壤,去尋找曾經的造紙遺蹟,這份精神令我敬佩。然而本期中的署名卻寫成了“汪小帆”,此名乃是汪老師的網名,看來大生先生將網名誤以為汪老師的本名。

汪帆的這篇文章提到了浙圖紙庫的現況:

為徹底解決這些問題,浙圖決定在三樓建立紙庫,專門訂製了60只存紙架。這種紙架用杉木而非氣味濃烈的樟木製作,不刷油漆,避免異味竄入紙張。全部館藏修復用紙,經逐類逐張清點,按皮紙、竹紙、宣紙等分門別類,編碼標誌,取用便捷。

她所說要徹底解決的問題,乃是關於紙庫的幾次搬遷,最終紙庫固定在了位於西湖孤山的古籍部院內。汪帆在文中寫道了紙庫的面積及藏紙的數量:“紙庫面積107平方米,已收藏了207種、63萬張古法手工製作的古籍修復用紙。”如此小的面積內竟然藏有這麼大數量的古紙,這真的令人驚歎。但這些紙張哪種最好呢?汪帆寫道:

至於哪種紙是好,一張人會認為價格貴的才是好紙,但在修復人員眼中,紙性順、顏色順、簾紋順、厚薄順,最適合古籍修復的紙才是最好的。總之,一切以合宜適用為第一原則。

看來,只有使用者才最有發言權,汪帆是著名的古籍修復師,她在實踐過程中當然知道什麼樣的紙最好用,而我對古紙之好,與她比起來,真可謂葉公好龍。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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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楊太后宮詞》,揚州慕宋閣影刊古倪園本

2018年3月,南京舉辦了中國古舊書業前瞻高峰論壇,承蒙徐雁、薛冰兩先生之邀,我前往參加該論壇,相關部門為此還組織了書展活動,我在現場看到了不少的珍本、善本,如此高規格的書展近年頗為罕見,為了配合這場活動,主辦方在其中一天舉辦了現場簽名售書,我也坐在展位上給讀者們服務。

在活動期間見到了不少的熟人,其中有揚州的書具製作專家鬱新先生,而鬱先生介紹一位年輕人與我相識,此人即是慕宋閣主人李明飛先生,因為活動現場有些忙亂,有些讀者提出要鈐蓋印章,於是鬱新和李明飛找到椅子坐在我旁邊,幫我完成這件事。而在活動的間歇,李先生拿出一疊雕版刷印的版畫印樣請我欣賞,其刊刻之精令我驚訝。鬱新介紹說,李明飛乃是青島人,來到揚州從事雕版開發業務,僅幾年的時間就搞得有聲有色。我之前對慕宋閣略有耳聞,因為在布衣書局網上看到過慕宋閣的一些出版物,只是沒想到,其主人僅三十多歲。李明飛言談較少,但做事頗為認真,我看到他給讀者鈐章後,會很仔細地用小紙片予以隔開,由此給我留下良好印象。

四個多月後,我再次到揚州去尋訪,經鬱新先生安排,在揚州見到不少舊雨新朋,因此再次見到了李明飛。晚上聚餐時,他贈給我兩部雕版刷印的紅藍印本,而該書為其所贈之一。翻閱他刷印的這冊書,能夠感覺到該書頗似古倪園本,雖然在牌記上未曾註明,所刷硃色亮麗而不浮豔,能夠感覺到其在刷印前調色時,下過不小的工夫。

該書所說的楊太后,雖然在歷史上起過重大作用,然其究竟姓字名誰,卻並不能說清楚,《宋史·列傳》中稱:“恭聖仁烈楊皇后,少以姿容選入宮,忘其姓氏,或雲會稽人。慶元元年三月,封平樂郡夫人。三年四月,進封婕妤。有楊次山者,亦會稽人,後自謂其兄也,遂姓楊氏。”

據說,楊太后年輕時貌美驚人,後來升為了貴妃,皇后去世後,原本她能升位,但將軍韓侂冑卻對皇帝趙擴進言,說女人才高不是好事,建議立性格溫柔的曹美人為後。雖然趙擴沒有采納韓侂冑的建議,但楊氏由此對韓懷恨在心,嘉泰二年,她還是被立為了皇后。後來韓侂冑志存高遠,率軍北伐,想要恢復中原,可惜以失敗告終,而楊氏與史彌遠設計,把韓侂冑殺死在玉津園。可見,這個女人手段頗高。嘉定十七年,寧宗駕崩,史彌遠想立趙昀為帝,但楊皇后不認可,史彌遠等人七次進勸,終於讓楊皇后認趙昀為兒子,於是改詔廢趙竑為濟王,立趙昀為太子。後來趙昀登上皇位,成為宋理宗,為了感謝楊皇后的恩德,不但尊其為皇太后,同時允許太后垂簾聽政。當年楊太后已62歲,垂簾八年後,她主動提出退位,轉年病故。

楊太后頗有文采,她以宮廷生活為內容寫了一部詞集,而後由理宗題寫書名,此即《楊太后宮詞》。然而該書的宋刻本早已失傳,後世只能見到影宋鈔本,該鈔本乃是署名潛夫所抄,有其跋語:

右宮詞五十首,寧宗楊皇后所撰,好事者秘而不傳,事亦罕見。癸酉仲春得之江左,何啻和隋之珠璧耶!王建、花蕊產,不得專美矣。

此本後來歸了明末大藏書家毛晉,他將此書與宋徽宗的《宣和宮詞》合刊在一起,起名為《二家宮詞》,然毛晉在該書的跋語中稱“舊跋潛夫不知何許人也”,後來汲古閣舊藏的潛夫所跋鈔本成為了黃丕烈架上物。蕘圃得到該書後做了一番考證,而後書寫跋語一則:

《楊太后宮詞》,汲古閣曾刊入《詩詞雜俎》中,其稿本餘今始獲之,所謂潛夫輯本也。毛晉雲:“舊跋潛夫,不知何許人。”餘以稿本核之,其為宋人無疑。紙系宋時呈狀廢紙,有官印朱痕可證。至潛夫之為何許人,就其跋雲“寧宗楊後”而不繫以宋,則可斷為宋朝人。其標題曰“潛夫輯”,餘疑為周密公謹,蓋公謹所撰書皆曰“輯”,如《武林舊事》則曰“四水潛夫輯”,《絕妙好詞》則曰“弁陽老人輯”。公謹入元,追憶故國,故有《武林舊事》之作;而此《楊太后宮詞》,輯之殆亦寓懷舊之思歟。

黃丕烈確認他所得到的鈔本就是毛晉刊刻《二家宮詞》的底本。黃丕烈發現,原舊鈔本乃系宋公文冊子紙本,由此而證明該書的確是宋人所抄。他進一步推論,認為“潛夫”就是周密。黃丕烈認為,周公謹乃是宋末元初之人,他抄寫楊太后宮詞乃是為了懷念故國,而後黃又在跋中提及他拿此書給海寧藏書家陳鱣進行考證,陳鱣認為黃的推論有道理,而後提到了周密《齊東野語》中有《慈明楊太后事》一文,該文講到了楊太后年幼之時的奇特境遇。後來古倪園影刻該書時,還特意將《齊東野語》上的這段話以附錄形式刻入書中。

關於古倪園的情況,葉德輝在《唐宋三婦人集》跋語中稱:“沈氏為松江富室,有古心翁,名虞揚,字元昆者。有三子,曰忠、曰恕、曰慈,忠、恕皆縣學生。古倪園者,即翁亭墅也。”古倪園主人沈氏乃是松江富豪,而沈氏刊刻《三婦人集》之舉,是因王芑孫的提議,葉氏在跋中又稱:“王芑孫《惕甫未定稿》中,有古心翁小傳,稱其‘田以萬數,皆近揚州二、三縣’。芑孫與之交好,故此書封面,皆芑孫手書,又鈐‘惕甫經眼’長方印記。槧刻精妙,摹仿藏書諸印尤工。”

關於古倪園的情況以及後來的遭遇,《松江縣誌·古園輯佚》中有如下說法:

古倪園位於松江北門外市河西。為明代倪邦彥築,初名倪園。清代為松江著名鉅富太學生奉政大夫沈虞揚所有,稱古倪園。沈虞揚長子沈恕,號綺雲,江南名士,倡泖東蓮社,一時名流彙集,如改七薌、張祥河、高崇瑚、馮承輝、何其偉等,時相過從。太平天國戰爭中毀於戰火。同治三年(1864),松江府重修試院,購拆古倪園舊廳90餘間。上海愚園建造時,太湖石皆選購於此。至此,園中遺物大多已流散。

雖然繁盛不再,然其所刻書卻成為了後世藏書家追捧之尤物。古倪園所刻《三婦人集》於今不過百餘年,已實難得。近二十餘年之拍賣會,出現過的幾部《三婦人集》中,僅有一部為古倪園原刻,餘皆為翻刻本。而今慕宋閣能夠將其影刻出版,雖然其刊刻水平難以媲美古倪園原刻,但於今日而言,其水平已屬上駟。今睹此物,也算嘗鼎一臠。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書物」2018年8月師友贈書錄(上)韋力撰

《綠窗遺稿》,槧古樓影刻古倪園《四婦人集》本

此書亦為李明飛先生所贈,然我卻忘記向他確認槧古樓是否也是他的堂號。本書刊刻精雅,乃是初印之藍印本。

如前所言,第一代古倪園主人為沈虞揚,王芑孫為其所作《古心翁小傳》中稱:“始以大有田知名,翁所名田以萬數,不出旁近二三縣。”看來這位沈虞揚富可敵省,然而他卻是位善人:“先賢祠墓、書院道路、橋樑寺觀,諸廢不舉,大抵倚翁為辦……(翁)慷慨肯任事。”乾隆二十年,江南鬧饑荒,沈虞揚在東禪寺設粥棚施粥。嘉慶九年,當地暴雨成災,沈虞揚又努力救濟災民,同時與之相識的佃戶和鄉里鄉親都向其貸米,但沈虞揚只要看到哪位災民家中有人患病,就立即燒掉欠條,據說這樣的欠條燒了一箱子。

沈虞揚去世於嘉慶十年,他的兒子中,沈恕和沈慈對藏書最有興趣。沈恕為嘉慶二年補松江府學生,師從王芑孫,這也是王芑孫與沈家有著密切關係的原因所在。沈恕喜好藏書,當年袁廷檮的舊藏有不少都到了沈恕的古倪園中。沈恕又有刻書之好,其所刻《宋玉巖梅花喜神譜》受到後世藏家所喜愛,華蕾的碩士論文《〈梅花喜神譜〉版本考》中稱:

雙桂堂本《梅花喜神譜》在明中葉以前,尚未受到學者與收藏家的重視,不見著錄於各公私書目,收藏印亦復寥寥。入清以後,經過百宋一廛的珍藏,漸漸名重於世,並出現了為數眾多的翻刻本。其中,嘉慶間古倪園沈氏刻本,不僅摹宋之精謹,刊印之精妙,為後來者所難及,而且《梅花喜神譜》所有現存翻本均祖述此本。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梅花喜神譜》自清代以來所產生的廣泛影響,其實是由古倪園本造就的。

除此書外,沈恕還翻刻過《雲間志》,而前面提到的《三婦人集》也是由沈恕主持刊刻者。嘉慶十九年沈恕去世後,他的弟弟沈慈得到了沈恕的書版,而後繼續刊印。嘉慶二十四年,沈慈委託黃丕烈代刻《綠窗遺稿》,而後將此與哥哥所刻的《三婦人集》合在一起刷印,並稱為《四婦人集》,由此而使得該書成為了名品。而李明飛所贈該影印本,即是以古倪園本為底本,然古倪園本之實際刊刻者,其實是黃丕烈。

到如今,古倪園刷印的《四婦人集》同樣稀見難得,而古倪園後來的歷史也令人吹噓。咸豐同治間,李秀成率領的太平軍與清軍及洋槍隊在松江作戰,導致沈氏家族敗落,古倪園也賣給了天主教堂。咸豐十一年,李鴻章任江蘇巡撫,他在與太平軍作戰期間,駐紮於松江,某天前往沈氏舊居內的藏書樓,在牆壁上看到了董其昌刊刻的《戲鴻堂法帖》原石,此法帖極具名氣,李鴻章看到原石後大感高興,立即命手下從牆壁上鑿下原石,而後裝船運回老家合肥。

然而在運輸的過程中,運碑船進入長江後遇到了大風浪,這些碑石太重,運輸者擔心翻船,於是徵得李鴻章同意,留下十塊精品後,將其他的碑石拋入江中。這十塊精品運抵合肥,而後砌進了李家花園的牆壁上。如今李鴻章故居的迴廊上嵌著108塊《戲鴻堂法帖》,是後來仿刻者,這段歷史說來也令人唏噓。

《綠窗遺稿》一書的作者乃是元代的孫蕙蘭,此女父母雙亡,後來嫁給了才子傅若金,然而出嫁僅五個月後,孫蕙蘭就去世了,為此傅若金頗為傷心,於是將其妻所作之詩輯為《綠窗遺稿》一書。對於這個悽美的故事,陶宗儀的《南村輟耕錄》中有著詳細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