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胭脂扣》

是香港作家

李碧華

在1984年發表的中篇小說,收錄於同名小說集。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從四面八方移民到香港的大陸人激增,到了七、八十年代是本土香港人成長起來的一代,他們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模糊而抽象。隨著1997年香港迴歸腳步的來臨,他們迷茫於本土文化和殖民者文化的衝突,於是便開始追根溯源,在懷舊中尋找歷史、確認身份、想象家國。於是身兼記者、作家雙重身份的李碧華以敏銳的視覺捕捉到了這一時代特徵,適時地迎合了香港人的心理需求和閱讀趣味,

在這個歷史節點上寫出了賦有“懷舊”意味的作品《胭脂扣》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小說以1982年的香港為背景講述了名妓如花與富家公子陳振邦的一段愛恨交織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主人公如花是香港三十年代石塘咀倚紅樓的名妓,當年眾多客人為之傾倒。她卻獨獨鍾情於人稱十二少的南北行富家公子陳振邦。雖然懸殊的社會地位決定了兩人未來不可能在一起的命運,但他們依然耳鬢廝磨,如膠似漆。

在自己的愛情受到父母的阻撓後,十二少遂與家庭決裂,索性和如花在外邊過起了雙宿雙飛的二人世界。

隨著兩人日常開銷的大幅度增加,僅靠如花陪客的收入根本無力應付當下的生活。面對渺茫的未來,無望的愛情,如花決定與十二少吞鴉片殉情,並約定了來世相見的暗號“三八七七”。於是在如花完美的周密設計下,如花悲壯地死去,但十二少卻獲救。

在陰間足足等待了五十年的如花,眼看著已經到了自己投胎轉世的日子,卻仍未等到十二少的身影。於是以七年陽壽換取陽世七天為代價來尋找十二少的下落。後來在報館記者及其女友的幫助下,他們找到了十二少工作的片場,但此時的如花卻黯然留下了當年十二少贈予她的胭脂匣子悄然離去。

作者以冷清的文字將一箇舊時代妓女與闊少的情愛糾葛娓娓道來。從古至今,這種相愛而不能相守,以殉情的方式成全愛情的故事比比皆是,也充斥在很多的文學作品中,但能在人們腦海中打下烙印的,卻似乎不多。

但《胭脂扣》這部作品卻成為了愛情故事裡的經典,在文學史上有著經久不衰的地位,深受不同群體的讀者追捧,還被搬上熒幕,這不能不引起讀者的好奇,作者筆下的如花到底有什麼樣的魅力能讓讀者喜愛之深?能讓風流倜儻的富家子弟捨棄優渥的生活和她雙棲雙飛?甚而願意捨棄生命,與她成就今生未了的情緣?他們的愛情是堅如磐石,還是浮華中的幻影?

隨著對文章的閱讀,讀者開始對如花的思想進行了一層層的剝離,從而對作者塑造的如花形象有了清晰的認識和解讀,也對他們的愛情有了自己深刻的理解和思考。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一、如花人物形象刻畫

1、如花脫俗而不豔俗的美貌:雖出身青樓,卻未染青樓氣

作者並沒有對如花的出現給予濃墨重彩的描繪,沒有過分渲染周圍的環境,或刻意營造出一種神秘氛圍來襯托如花豔光四射的美。只是以拉家常般的淡淡筆觸從她的服飾打扮上著手描寫,給人一種猶抱琵笆半遮面的朦朧美,這種寫於虛的敘事角度反而烘托了寫於實處的大美,它所產生的獨特藝術效果,也在讀者的腦海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即使是五十多年前的打扮“穿一件淺粉紅色寬身旗袍,小雞翼袖,領口袖口襟是那個緄了紫根桃紅雙緄條。”也讓人產生“一時間,以為是香港小姐候選人跑到這裡來繞場一週。”的錯覺。

只是寥寥數筆的著裝描寫,便讓一箇舊時代的美人形象躍然紙上,也打破了人們對舊時妓女的認知。在眾多電影對妓女的刻畫上,大抵是倚靠門框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用眼神魅惑著路過的男人;或者小手帕一甩,熟捻的撲倒在客人懷中;也或者髮髻鬆散,香肩裸露,衣服半遮半掩,故意撩撥著客人的眼神。

因而,讀者便習慣性的給她們貼上了縱慾、享樂、奢靡的標籤。但如花特立獨行的出現如同晶瑩的雨露純粹自然,如鄰家女孩般清麗脫俗,讓人耳目一新。即便舊時代的她和現代社會的銜接也不顯得突兀,因而當她以鬼的形象出現在報館記者面前時,這個當代男人也不免心潮起伏,暗生情愫。

2、如花自帶傲骨的自尊:雖身處染缸,卻沒有放任自我隨波逐流

作者對如花氣質上的描寫是在人物的對話中呈現給讀者的。比如,當聽聞現代香港某些討生活的菲律賓女孩,“一叫便肯過夜”時,如花本能的露出了不可思議的驚詫,當被人疑惑的反問“難道你們不也是?”時,如花的表情分明寫滿了受到嘲諷和羞辱的憤懣。作者透過交織在如花眼中的表情變化,將她的內心活動細緻入微地刻畫了出來。

雖然如花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無力改變身在青樓的命運,但如花卻在用力地活出自己的樣子,活出自己的精彩。這種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與生俱來的傲骨,讓如花多了一份對人生的淡定和從容。由於妓院從小便培養她們的琴棋書畫,訓練她們的言行舉止,因而這種後天的藝術薰陶,讓天生麗質,本就自帶光芒的如花更加魅力四射。

但如花並沒有以此作為討好客人的資本,反而置身事外,如月光女神般孤傲而冷豔地遺世獨立。這種與周遭氛圍格格不入的氣質在一群搔首弄姿,濃妝豔抹的女人堆裡,猶如珍珠般散發著柔和而潤澤的光芒,那是一種可觀而不可褻瀆的聖潔。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3、如花與生俱來的高貴:不隨意打擾他人,善於成全他人

當如花向報社記者求助登載尋人廣告時,由於怕引起記者女友的誤會堅決不肯留宿;如花按下門鈴,有禮貌的對主人宣告“我來了”;當她無意間闖進了無人的臥房,遂帶著歉疚趕緊走開退避;當記者的女友上門查崗,如花為了讓她信服自己的確不是報社記者為豔遇而編出的藉口,也為了證實自己並非捏造故事,於是她脫下了旗袍讓記者女友檢視自己身上纏纏繞繞的裹胸,以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證明自己的確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作者就這樣讓一個有禮有節的女孩從她的筆下款款而來。對於一個混跡青樓的名妓,她早已習慣了風月場中的恣意而為和放浪形骸,早已見慣了情場上不避不讓的男歡女愛。而作為鬼魂的她,既然可以穿越陰陽兩界,來無影去無蹤,但她卻時刻表現得善解人意,彬彬有禮,落落大方,不給他人帶來驚駭,不給他人制造誤會,更不給他人帶來困擾。

雖然已入鬼道,但如花卻並沒有擯棄做人的原則和操守,這種由內而外展現出來的氣質和涵養正是如花與生俱來的高貴品質。作者透過張弛有度的文字,在看似平淡的敘事背後卻顯示了作者文學造詣的深厚,寥寥數筆便將如花的形象刻畫的飽滿而立體,給讀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4、如花在佔有和陰謀中游走的執念:當鴛鴦織就欲雙飛時,卻留下一聲哀婉的嘆息

雖然如花專情而痴情的愛著十二少,但如花也明白再熾熱的感情終將趨於平淡。因而穩定的生活,溫馨的家,便成為每個戀愛中的女人最美好的期盼。而在青樓耳濡目染多年,見慣了風月場中的謊言與欺騙,見慣了男人們朝三暮四的如花也終未能免俗。

她渴望自己的愛情走向美好,走向婚姻,從而給愛一份交代,給情一個歸宿。為此,她曾親自去見過十二少的母親,懇請她能成全他們的情緣。雖然拒絕已在如花的預料之中,但眼見著希望破滅,她的眼裡還是寫滿哀愁。她寄情於十二少,希望十二少對她的愛,如同她愛他一樣勇敢而永恆。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如花已然讀懂了十二少在他們窘迫的生活面前,眼裡寫滿的躲閃和退縮,她的心情開始變得複雜。她愛這個男人,已經將自己的生命融入到這份愛情當中。她想緊緊抓住即將逝去的愛情,她想讓這個男人完完全全屬於自己。於是在自己無路可退的情況下,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愛情得以永久的延續?如花在痛苦和絕望中有了決絕的想法。

吞服鴉片殉情,這是如花想出的最好的辦法。但如花表面上看似和十二少同時吞服了鴉片,卻暗地裡又在十二少的酒中加入了四十粒安眠藥。她徹底斷絕了十二少生還的後路。作者用淡淡的筆觸便將一個女子內心的絕望真實而生動地呈現了出來,也展現瞭如花真實的內心世界,她是惶恐的,是不自信的。她不確定的因素太多,她不確定十二少是否真心實意的愛她,不確定十二少是不是敢為了愛情視死如歸,不確定十二少對她的愛情是否還情堅如鐵,這諸多不確定的因素疊加在一起,讓她做出了這兩手準備,既是為了驗證愛情,也是為了成全愛情。

因而,如果作者只是將美貌、優雅、智慧等所有的優秀品德都集中在一個白蓮花式的女性身上,讀者便不會認同。但作者文筆的蒼勁之處就在於,在愛情裡面由始至終貫穿著一個女人的愛與恨,哀與憐,考驗與成全,執念與陰謀。那麼,當這個有血有肉的人物栩栩如生的呈現在讀者面前時,讀者便能找到很好的感情共鳴和人物代入感。這才是人性最真實的樣子,也是真性情接地氣的如花被讀者喜愛至深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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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少對待如花的感情

1、對如花的愛真誠而純粹

家世顯赫風流倜儻的十二少能在眾多鶯鶯燕燕中獨獨鍾情與如花,為了如花願意放棄顯赫的家世,為了如花願意拒絕門當戶對的親事,為了如花願意屈尊身份向戲院老倌拜師學藝,作者的種種描寫鋪墊了十二少的性格特點,儒雅,率性,熱情,真誠。因而他不是那種花花公子,不是那種紈絝子弟,他和如花的愛情是人們喜歡的反差極大的白馬王子與灰姑娘的愛情模式。

2、一生的愧疚是對愛情的懺悔

“十二少臨陣退縮,他顫抖著,倒退,至門前,門已上鎖,花布簾還沒有掀起,整個人也倒地昏迷,被人救起,撿回了一條命。”

人性的本能是“偷生”,何況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十二少,優越的家庭環境註定了他性格中的軟弱。

當他懷揣愛情的甜蜜興沖沖地進入社會時,迎頭撞上的卻是生活的凜冽。這對於從來沒有為生存煎熬過的十二少,根本就不懂得如何化解生活和感情中出現的問題和矛盾。但在命運發生重大轉折的時刻,他卻依然願意隨如花赴死,因而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的十二少,是無愧於這份愛情的。

如花在陽間尋找十二少的過程中,她知道了十二少在她死後和未婚妻結了婚,還有了一個兒子,目前在紹氏電影製片廠跑龍套餬口。

“老實說,我那父親,他在我很小時已離棄我們母子。戰事發生,生意凋零,家道中落,我還是靠母親辛苦培育長大……”,“我恨他對我母親不好,對我也不疼惜,扔過一旁,自顧自抽鴉片去,戒了再抽。聽說,他在娶我母親之前,還迷戀過妓女。”

如果說他真的對如花無情,完全可以忘掉和如花的那段情緣,和妻兒過著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可是他卻拋妻棄子,對妻子表現出來的薄情,也充分說明了十二少的一生都未走出如花愛情的魔咒。雖然身在紅塵,未入黃泉,自己卻帶著沉重的枷鎖,始終活在對如花的思念和愧疚之中。這不僅讓讀者唏噓感慨,是如花之幸?還是他之悲?

如果真的和如花在陰間相逢,十二少的一生就不會活的如此狼狽和慘淡,或許,那才是真正快樂的十二少。但是,一個走了,一個留下,留下的人萬念俱灰,寡淡與世,揹負心靈的累贅,一生無法解脫。鴉片與他而言,是麻痺,是愧疚,是懷念。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三、如花的愛情被現實打敗

從作者的描述中,如花和十二少在最初的日子裡怡然自得,十二少還為如花送上過各式禮物:芽蘭帶、繡花鞋、襟頭香珠、胭脂匣子、甚至還有一張銅床,他們的愛情真摯熱烈。可是,當十二少失去了家庭支助,靠如花接客度日時,愛情便在生活面前露出了真實的面目。這種

脫離了現實的愛情是美好的,是浪漫的,可一旦步入家庭生活,面對鍋碗瓢盆的瑣碎和來自生活的壓力,愛情在現實面前便會日漸褪色,甚至失卻了曾經的美好。因而,愛情是家庭生活的開始,只有愛和責任將愛情昇華為親情時,這才是愛情生生不息的延續。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這是十二少討如花歡心時刻在花牌上的。有著宿命般的氣息,也映照了如花一生的命運,更預示著他們愛情的如夢幻滅。

如花消失在了十二少做工的片廠,

留下了定情的胭脂扣,放下了陰陽兩世的痴戀,了卻了前世紅塵的愛恨情仇

。從此如花可以心無掛礙的重新投胎做人。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如何看待《胭脂扣》中如花的愛情?

作者李碧華透過小說《胭脂扣》重現了三十年代的香港,實現了香港人對自己身份的追想,還原了他們對香港的追憶。往日繁華的煙管、賭場、青樓,今日都已成為地標的摩天大樓。五十年前的香港如同如花的愛情,繁華如夢,已屬於過去式。因而所謂的“香港意識”從來都不可能是完成時態的東西,而只能以未來時態甚至虛擬的時態來保證它存在的可能性。

作為香港文壇奇才的李碧華,有“天下言情第一人”的美譽。她擅長寫“情”,由於她筆下的情融入了歷史的、社會的、美學的、哲學的底蘊,因而故事裡往往充滿了悽美、離奇、詭秘的色彩。她的作品大多以女性為主題,如《生死橋》、《滿洲國妖豔—川島芳子》等作品,無不揭示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真諦。人們喜愛並願意走進李碧華的作品,也恰恰說明了她的作品能和大眾的審美視覺相融合。故而,這些作品才會讓讀者心懷感動,念念不忘,同時也給讀者留下經久不衰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