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瞭解麥家的人都知道,麥家這次想寫一寫人生。

在創造出一系列優秀諜戰題材的小說之後,

麥家想跳出緊張壓抑的諜戰敘事,以鄉土主題的線性敘事結構。

作品圍繞“上校”以及他身上所具有的神秘特點、沉默氣質,鋪陳出一場關於故鄉、童年、本土、村莊的精神迴歸,以完成一次對生命與價值、歷史與現代、情感與人性的探討。

這部小說屬於鄉土文學,卻不同於一般的鄉土文學,

因為它還是濃重的麥家特色,先對一個人物進行描寫,然後慢慢對他所經歷的事情進行解密,最後托出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部書一方面有自己獨特的韻味,一方面也是麥家的第一次不太成功的嘗試。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人生海海的主題,遮不住文字的高開低走

人們疑惑人生海海到底是什麼意思,麥家在書中寫到:“人生海海”形容人生複雜多變但不止於此,總的來說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以此作為書名,一定程度反映了這篇小說的主旨,其實就是書中多次引用的: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認清生活真相之後仍舊熱愛生活”。

個人感覺《人生海海》有寬廣的時代背景、有尖銳的歷史事件,更有傳奇的人物經歷,

以麥家的文學功底本可以成就一部萬千氣象的史詩之作。

但在敘述角度、語言雕琢,人物刻畫方面,實在有太多讓人無法忽視的缺陷。

小說中,敘事角度的選擇就很值得我們去詳細討論。

敘述視角為三部分,分別選了年幼的我,年長的我,以及飄洋過來後歸來的我作為敘述視角。

但是但是在這樣視角下卻構建了一個十分模糊的大校形象。

這種模糊,很重要的一點原因,來自於大校所有的事蹟都是以我作為第一敘述者所偷聽其他人而來。

而更可笑的是,老保張關於大校在上海的傳奇故事,又大多是從代號為七號的青樓女子處聽說而來。

這樣不斷疊加聽說,在回憶之中又摻雜他人的回憶,使得整個故事敘述都處於一種模稜兩可、高度失真的狀態。

事蹟讓人難以信服,而自然大校的形象就無法以鮮活的狀態站立起來。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其次便是很多人吹捧的小說語言,在這一點上我並不能苟同他人的意見。

因為在印象中麥家的小說語言是鋒利的,或者說至少是非常靈動的

但是非常遺憾的是,小說中隨處可見的髒話和性器官等的文字,實在拉低了小說的觀感層次。

而很多看起來是漂亮的句子,卻彷彿成為一種為了湊字數的填碼,

有點像是一種堆砌,而且是毫無生氣和美感的堆砌,讓人甚至會有壓抑之感。

這裡可以舉出書中的兩處來分析,一處是老保長在爺爺病倒後,去向爺爺講述大校當年上海的傳奇經歷,有一段莫名其妙關於“虎”字的陳述

“因為村裡有老虎山(後山),爺爺教過我許多跟老虎有關的成語俗語。“

比如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兵馬不離陣,虎狼不離山;打虎要打頭,殺雞要割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這樣只是一小部分。

但是讓我很難以理解的是,這一段關於“虎”字的俗語列舉,

對於故事有什麼加分和幫助嗎?還是為了證明爺爺的博學?

又有一例,談及林阿姨在朝鮮單戀大校,大概是想寫林阿姨初戀的心情,麥家一上來就是大段

“初戀的感覺是甜蜜的秘密,是緊張的等待、偷窺,是手不經意中相碰觸電的感覺,是炮聲轟轟中的害怕和禱告,是午後的陽光在風中行走。”

這樣關於初戀的一連串比喻,有人會覺得比喻太恰當了,

但是就個人來講,說句實在話,有點像並不高明的中學生作文,或者是某些雜誌中被人用爛的句子。

還有小說第三部分,處處引用的“報紙上說”的那些人生哲理警句,這些看起來很“優美”的句子。

除了把那些理解為一種對人生意義的反諷,實際的意義確實沒有體會到。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最後不得不提書中人物的塑造。

大校形象的塑造敗筆,如同前述,因為是層層的轉述、傳說,導致缺乏具體事件、細節作為支撐而失真,甚至人物難稱鮮活。

但其他的人物形象,比如林阿姨、小瞎子、胡司令、爺爺、父親等人,也難以稱得上圓融。

就連是“我”這一最重要的敘述者,讀者最為深刻的印象也存留於他作為偷聽者、偷看者的角色,

在第三部時突然變成一個奮鬥者,讓人有點難以接受。

小說中前篇,爺爺從一個智者變成最卑劣的告密者的轉變,

小說完全沒有任何鋪墊。

連最後的懸念揭示,也僅僅是一段“我”所猜測簡單的文字,

其中完全沒有太多的掙扎、猶豫和思量。

而我何以從一開始唯唯諾諾、總是活在秘密陰影中的幼時形象,轉瞬跳躍到第三部中善於看人、善於用人的成功商人。

突然的轉變顯得格外突兀,以至於有人會覺得還不如刪掉第三部。

而最為惋惜的是,小說想塑造一個歷經磨難卻依然心懷善良、希望的自我救贖者林阿姨,但在最後作者缺乏足夠的耐心去細緻的刻畫這樣一個人物。

“我知道她說的意思,就是這句話給她勇氣,讓她一直含著屈辱和仇恨活著,並對生活依然充滿嚮往,單槍匹馬去闖生意,創生活”

這樣簡單的敘述完全無法支撐林阿姨聖母般的一個形象。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在人物的刻畫上有些貪心卻缺乏耐心

,想對過多的人物進行刻畫,但對中心人物的描寫過於單薄。

人們都知道人到中年之時,就會逐漸感覺孤獨,在這種孤獨中,曾經模糊的往事會越來越清晰。

而麥家想記錄這種清晰的情緒,透過“上校”這個主角,去盤活他的記憶,去調動他對於故鄉的多元認知,去為他的家鄉填色。

但故鄉的廣闊和神秘,僅以“神秘而悲涼的上校的一生”,去整合故鄉的一切,

難免讓人讀來有無力之感,更何況在這樣一個難以駕馭的結構上。

同時將故鄉置於“歷史的程序”的宏大敘事下,當村莊、故鄉、戰爭、人性、情感、現代化等等元素都加在一個小人物身上,未免顯得切口狹小。

整部作品敘事角度的凌亂,文字的過於直白,人物刻畫的單薄

使得麥家在完成對故鄉的轉向與迴歸時失色不少。

從諜戰到鄉土,寫好一個故事真的很難

即使這部作品有些一些瑕疵,

但是麥家憑藉自己的文學功底增加了這部作品的可讀性。

寫小說應當是個故事,讓故事自身去說明,比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要好些。這是張愛玲談到寫作時的說的。

因為設定的主題會時過境遷,令人失去興趣,但從故事裡獲得啟示是隨時會有的。

因此如果以《戰爭與和平》舉例,它的主題雖相對模糊,但故事裡“一寸一寸”是鮮活的,將它能給的全部給予,而“讓讀者取得他所能取得的。”

在讀完麥家的《人生海海》後,有這種感覺,

這是一個好的故事,但不能稱得上講得完美。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這本小說講的是幾段特殊時代背景下的傳奇人生,但在一段段不確定的記憶拼圖展開中,人物和故事都掙脫了講述者的重重定義,

沒有預定主題的痕跡,同時又處處隱藏著普遍的人生命題,給讀者以啟示。

更重要的是文字間那種隱匿的自傳性

,讓讀者感知到故事與作者的血肉相連,以及父輩一代人的時代經驗,這是作品裡很獨特的地方。

回過頭重新翻看了麥家之前大獲好評的那些代表作《解密》、《暗算》和《風聲》,

把新作品放在作家整個創作軌跡中時,自傳之意愈發明顯。

王家衛評價麥家小說,說“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經典文學的直線只差三步。但走不完的也正是這三步。麥家的了不起在於他走完了這三步,且步伐堅定,緩慢有力,留下的腳印竟成了一幅精巧詭秘的地圖。”

這種說法有點含糊,且暗含了通俗故事和經典文學的界限清晰的前提,

其實拋開傳統的文學意義,《人生海海》作為一部通俗作品可以稱得上優秀。

因為它講述的故事讓懸念層層深入,就單純大校肚子上的字這一懸念就讓無數讀者讀到了最後。

有人回顧麥家之前的作品,他們看點是稀奇古怪的故事,玄妙不可言說的諜報、密碼戰以及怪異的天才人物。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而不管《解密》入選企鵝經典,還是《暗算》拿茅盾文學獎,都引發口水和爭議。

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通俗故事和嚴肅、經典的預設劃分太深入人心。

將所有文學作品都安裝通俗性和文學性來劃分的話,兩者兼具小說有兩種:

一種是有文學感染力的通俗小說

一種是能通俗可讀性的文學小說。

麥家小說從諜戰題材到《人生海海》,可以理解成從前者到後者的發展。

寫小說這件事,是創作者本身不斷積累人生經驗、知識,並在大量寫作中熬煉和釋放的過程,

而寫何種題材、型別及如何敘述是創作選擇,也是尋求素材、形式和能力匹配的過程。

對於真正以生命體驗在寫作的人,作品的生長變化即作家的人生。

寫作即人生,人生即寫作。

《解密》和《暗算》,可能是對同一批素材的釋放,人物、事件設定、敘述方式包括他們表現出的價值觀念,都是延續的。

可能簡單來說,就是那個階段的寫作練習和完成。

而再到《風聲》仍是對這個聯絡的一個延續,雖這裡將故事時代背景拓寬了,其中詭計設定更懸疑,但是人物核心變化不大,這裡的敘述方式也是比較相似。

從寫諜戰到寫人生,《人生海海》首先是對類型範式的跨越。

這一跨越拋開了型別小說強設定和理想讀者預期,沒有這兩種便利性,相當於忘掉之前的功夫自創招式,不得不逼迫自己運用出無招勝有招的獨家路數。

考慮到這些,對這部作品的那些不足其實可以包容,

但是隻因為作家成就便一味的吹捧,確實不能稱作一個好的書評。

在諜戰故事裡,國家秘密如巨大冰山海面之下的存在,神秘不可知。

天才的大腦,天才的言行舉止,亦如冰山。至於諜報密碼,

即便是可傳授的知識,小說也絕無提供專業解釋的空間。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冰山巨大,不可探索,既省心又壓抑。

故事的講述者,麥家,最大的能力就是透過冰山的一角來讓讀者感知到整座冰山的神秘。

這是怎樣做到的?

一是以偽記錄形式組織各種敘述者。

二是使用大量通俗比喻,讓文章變得生活化。

由於事件核心、人物特性和事件環境不可言說的神秘感,給諜戰氛圍的壓抑提供了一種限定的便利和可控性。

正是因為這樣採訪、信件、筆記、檔案和那些“不得而知”和“推翻重來”的敘述方式自然具備了合理和真實之感。

通俗比喻的運用,將人類思維和數學精密邏輯翻譯變得形象化,給讀者一種可視之感。

若從更宏觀的角度看,也可以將幾部諜戰小說中的悲劇人物看作一種比喻,

是對人生命運的哲學命題化的通俗化闡述。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宏觀的比喻,才讓傳奇故事有了更多主題性的深意。

其實,這種操作也挺危險,

形式美感與故弄玄虛不過一紙之隔

,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讓這兩部作品的爭議不斷。

《解密》《暗算》的敘述者切換頻繁,文字形式多樣,

但主線敘述者的聲音過於強大,隱藏於其他講述者內部,嚴格把控著情節走向,設計感有點明顯。

這樣的寫作技巧就導致了不同講述者風格雷同,辨識度並不高,很多人可以明顯

感覺到兩部作品都隱約有一種故作驚歎之意味。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對於適合的講述者,故作驚奇是種貼切,但若所有敘述者都一驚一乍,

讓作品的風格都顯得有些粗糙,急躁。

這可能是因為在規定性的型別題材中,外部故事所需的設計極其強大,作者在情節的經營中尚未找到屬於小說家自己的聲音。

自己的聲音,必然要回到自身的生命體驗中找尋。

《人生海海》可能作者追尋的就是這種聲音,主線敘述者如海中浮潛,在各種人物的冰山探秘,尋找海底的過去,也感受冰山之間的碰撞。

在這浮潛游弋之中,人物掙脫了敘述限定,鮮活地“失控”,

自行展開了關於命運、時代和記憶的開放主題。

這一過程,也必然是作家對自我經驗的冰山探秘,這一創作上的自我回歸,也即作者人生的自我回歸

和諜戰小說一樣,《人生海海》講的也是傳奇人物和“稀奇古怪”的故事,

但卻不僅僅是侷限於特殊設定中的人物悲劇。

如《解密》和《暗算》、《風聲》其實都是可以歸為某種大使命中個體被壓抑和摧殘的悲劇,寫出了人在經歷一連串荒誕時代摧殘後依然能掙脫而出的英雄主義。

這種影響主義超越了為國家使命犧牲的侷限,指向的是更普遍的人生命題:活著。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無論任何時代,人在茫茫時間中如何生存下來,要遠遠超越於泯滅和犧牲的命題。

因此,上校即便以瘋狂終結,也也猶如新生,綻放另一種生命之光。

在講述上校人生的時候,作者仍採用了源自中國文學史傳傳統的說故事形式,

以回憶、轉述、市井傳聞等虛實難辨的不確定講述拼圖而成,

這在上文中也說過這樣的敘述方式對人物塑造顯得有些單薄,

但在每段講述中可以看出來都是有對時代的折射,隱含了不同的歷史參與者的選擇和命運。

因此,是寫上校的傳記,也是寫父親、爺爺、小瞎子、老保長等見證者的傳記,也是敘述者“我”對成長經歷的重構。

傳奇人生蔓生出種種可信不可信的枝葉,熔鑄成影影幢幢的時代傳記。

海海人生的展開,戰勝了命運預設的悲劇性主題,這也是這部小說裡最想表達的意義。

寫大時代下個體命運的小說有不少,比如餘華寫《活著》,王小波寫《黃金時代》,蘇童寫《河岸》與《黃雀》,這些都塑造著一個又一個經典人物。

而相比之下,《人生海海》提供了一種文學的可能性:

將通俗的傳奇故事和型別小說元素納入文學敘事和命題。

《人生海海》| 從諜戰到鄉土,一次不太成功的轉型

故事中不只有對荒誕時代的反思,還提出了關於回憶本身的命題:

人應當如何理解和看待過去,每個人的一生遭遇和時代浪潮,更禁錮於時間和記憶本身。

其實人生並非所有經歷的積累,這一生記住了什麼,忘記的了又是什麼。

如何面對過去,決定著如何對待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