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型師的一天:帶著這樣的頭髮,去最時尚的地方,絕對會有人喝奶茶

當夜幕降臨在這個全北京最時尚的街區時,會像沒有降臨一樣,三里屯本身就是一個大櫥窗,被從裡到外照得亮堂堂的。像平常一樣,這兒的街道上充斥著叼著紙吸管的潮流人士、身形高挑的俊男美女,以及追著他們輾轉騰挪的老法師。

像平常一樣,除了今天以殺馬特造型逛街的我們。

髮型師的一天:帶著這樣的頭髮,去最時尚的地方,絕對會有人喝奶茶

給我們做髮型的人曾信誓旦旦地保證,帶著這樣的頭髮,要去最時尚的地方,不管是在廣東還是北京 798,絕對會有人請我們喝奶茶。

這位髮型師叫羅福興,傳說中的 ”殺馬特教主” 。他表達能力極強,能像條件反射一樣,吐出一大串一大串聽起來格外霸道的話,但半真半假,只能聽一半。所以帶著這樣的髮型來三里屯,絕不是因為那句來自他的 “你們倆真的能去葬愛一族當公主了” 的盛讚令我們渴望在北京的時尚腹地突圍而出,我們僅僅想看看,這個發源於廣州石牌,在北京 798 的展位上被媒體和藝術家們頗為吹捧,並即將在上海某藝術區展出的殺馬特髮型,在跨出以藝術為名的結界時會遭遇什麼?

髮型師的一天:帶著這樣的頭髮,去最時尚的地方,絕對會有人喝奶茶

去三里屯有點一時起意的意思,大家一鼓動,我們就覺得非得讓在三里屯買牌子貨的潮人被這種無法被消費主義收編的生猛 DIY 衝擊一下,但當我們一下出租車,把整座髮型都暴露在有點寒冷的空氣中時,信心開始消散。

迎面而來的路人素質再高,也沒法拔出釘在我們頭上的目光,酒吧街門口拉客的老哥再油嘴滑舌,也忍不住帶著幾分真誠對我們坦言,自己以前也曾把頭髮弄成這般張揚。

我們想起羅福興說的話,他告訴我們,殺馬特一族一般都成群炸街,關鍵是要自信,做頭髮的時候,他就知道我們不行, “你們看起來太慫了,說話也沒有底氣” ,他喜歡給自己做的髮型取名字,給我們的髮型取名為 “葬愛小阿卟” 和 “皇族小阿慫” ,而這明顯是家族邊緣成員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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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們問髮型師,如何才能成為一名真正的殺馬特,他反問我們,你覺得自己是殺馬特嗎?我猶豫了一下,他呵呵一笑, “所以你不是殺馬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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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整,我們出現在古馳快閃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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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因為一種藝術氛圍的加持,我們收到的注目從 “這人咋這樣有病吧” 變成了 “這人咋這樣但應該挺牛逼的吧”。店員小哥用一種略顯誇張,在我的臆想中只會出現在《穿普拉達的女王》那樣的電影裡的語氣對我們讚歎道:

“哇哦,你們真的太、酷、啦”!

於是我鼓起勇氣問道:“我們是不是跟古馳很搭?”

小哥用一種 “I get you” 的眼神看著我們,然後衝另外一個展廳叫了一嗓子,“X姐,你看看啊”,一個姐姐應聲探頭,端詳了我們一會兒說,“嗯我覺得你們這些年輕人有時候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很多啟發。”

古馳的氣氛還算輕鬆愉快,但接下來的旅程如同一場漫長的處刑,在另一家奢侈品店門口排隊時,門口的安保大哥毫不掩飾地打量了我們好幾次,歪著頭問 “你們是真覺得這樣好看?”,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他顯然有點困惑於這個答案但更無奈於我們的堅持,只好縮了縮脖子說哦那好吧。

即便是導購(在時尚語境下被稱為 sales )裡最和善的,也會自然地以 “這個亞克力吊墜很誇張很適合你們整體的感覺呢” 為理由,把我們從包包櫥窗引向價格最低的小掛件區,而在另一家更為冷清的奢侈品店裡,導購們幾乎是凝固在了原地,在我們問出 “有什麼包包可以推薦一下嗎” 後,一位導購習慣性地推薦了最新款,而另一位則大聲建議,你先問問她們到底有多少預算啊。

“一萬吧” ,我說。

她立刻衝著同事說,“那你別讓她們看那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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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試背了一款最實惠的之後落荒而逃

在 798,殺馬特髮型被抽象地稱之為 “審美自由”,但在三里屯卻毋庸置疑地指向著低消費水平人群。古馳店的氣氛之所以相對愉快,也許是因為它快閃店的性質,讓它更接近於展覽,而非消費場所。

換句話說,可能只有當以藝術為名的結界將殺馬特隔離在展覽櫥窗裡時,或者,只有當那些第一次嘗試殺馬特髮型的798青年們明白這是隨時可褪下的一次性變裝時,觀眾才會在安全距離之外卸下防備,以欣賞的目光看待殺馬特。

而無論如何,作為也許是最先登陸三里屯的殺馬特,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感覺確實不太好。

這一天開始於 7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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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底,羅福興在自己的公眾號上宣佈,將在北京 798 開辦為期一週的殺馬特髮型體驗店,並鄭重承諾 “綠色美髮,健康按摩,不搞黃色,不搞迷信活動”。

第一次見羅福興,他叼著根菸坐在窗邊,胸口紋著自己名字的縮寫 “LFX 興主流”,兩條胳膊上分別是 “俺羅福興” 和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 ,他跟我們嘻嘻哈哈地解釋,“生活太枯糙了,紋身時的疼痛能給我生命活著的感覺。”

在李一凡的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中,隨著羅福興,大眾看到了殺馬特的世界。他們大多都是在流水線打工的工人,每日機械般的勞動後,華麗的頭髮成為生活中為數不多展現自我的機會。再後來,殺馬特因奇葩的造型難逃被嘲笑、圍剿的命運,變成了大眾眼中的異類。

而這一切遷移到 798,在這個半藝術、半消費的場域,我擔心不屬於殺馬特群體的人們頂著殺馬特的髮型只是一種消費行為,羅福興早就對類似的說辭不屑一顧, “我已經八年十年沒進廠了。我把殺馬特髮型當作一種藝術,開發廊是我的夢想,然後給不同的人做髮型,改造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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髮廊全貌,牆上的塗鴉寫著 “頭髮也是一種表達”

當然,給不同的人做頭髮,價格也天差地別。在 798 給文藝青年們做一次髮型 300 元,是他在廣州本地價格的十倍,我試圖跟他講價,“我們兩顆頭能不能收 500 塊錢”,他說不行,因為自己本來就做累了很想下班,“而且你們搞不好做個頭發一個一個都能報銷”。他說完我才意識到,來這裡的大多數人都是媒體記者、紀錄片導演,以及本就駐紮 798 的藝術家。

按羅福興的說法,髮型是殺馬特的靈魂,如同鳥的羽毛,高效地起到了美觀、實用、吸引伴侶等功能。做完一次頭髮,為保持造型,殺馬特可以兩三天不躺著睡覺。髮型比臉重要,誇張的髮型起到改變臉型的作用,堪比初期的整容。殺馬特髮型還可以拯救脫髮人士,再稀疏的頭髮在梳子反向揉搓後都能產生濃密炸毛的效果。

他指著螢幕裡的一個鍋蓋狀的髮型對我們說:“做了這個頭,上街交警都不查你,像帶了個頭盔,” 他頓了頓,說,“我覺得喜歡一樣東西,它首先還得有實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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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帶頭盔騎摩托的髮型

我們試圖向羅福興討教他多年來做髮型的經驗,比如如何根據不同的人設計髮型,他搖搖頭:“全是瞎幾把搞得啦,我從來沒有根據人家的氣質來決定怎麼弄,弄膩了就換一個,其實現在我把你的頭髮全立起來也沒有問題,但是我覺得太累了,不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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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的全套裝備

先是用細齒梳子將頭髮倒著梳成炸毛的狀態,再將其攏成不同的形狀,用髮膠一層層地固定、堆疊,逐漸膨脹至巨大,羅福興看著我們驚訝的表情有些不屑,突然問我們 “有沒有見過大蛇拉屎?”

“沒見過。”

“沒見過就對了,就沒見過世面的一幫人。”

我們反問羅福興見沒見過大蛇拉屎,他的回答是 “當然見過,跟蟲拉屎差不多”,因為蛇吃的雜,所以 “屎是五顏六色的”。

“反正你們也不懂是吧,你也沒有東西證明我是騙你的,我說我見過,這就對了,你沒見過憑什麼懷疑我呢?”

後來我們才知道,“大蛇拉屎” 在廣東方言裡就是 “沒見過世面” 的意思,但羅福興當時沒正面解釋,只是教我們以後可以用 “你見沒見過大蛇拉屎啊” 來嘲笑想勾搭我們的男的,用他的話說,“你們的頭髮足可以抵擋八級大風,不需要任何男的為你們遮風擋雨”。

我們推斷羅福興應該是個經驗主義者,即便蛇拉的是五彩屎,也要信奉眼見為實。若要談論殺馬特美學以及孕育殺馬特的南方工廠生活,他擁有比在場任何人更深厚的見聞和感受,掌握著絕對的解釋權。他淡定的氣場籠罩著整個髮廊,似乎根本不曾在乎他人過於深刻的解讀和過於遙遠的共情,而是用一種有一搭沒一搭的語氣,遊刃有餘地信口對付著每個媒體。

他一邊撥拉著我的頭髮,一邊回答著我對殺馬特家族內部階級的問題:

“殺馬特家族嘛,紅色肯定最尊貴,其次是黃…黃紫綠藍,” 看到我對他手裡拿著的刺鼻的染髮劑有點顧慮,他又補充,“黑色啊,黑色啥也不是”,有人追問,假髮呢?他說,假髮地位最低,別人問,怎麼低了?會受到排擠嗎?他隨口應道,排擠嗎,肯定啊!

一撮撮頭髮在髮膠下豎了起來,我提議,這個髮型不如就叫 “ 798 自由女神”,羅福興很不屑:“自由女神的雕像也是以我們為藍本的,只是你們不知道而已,先有殺馬特,後有的自由女神”,他又感嘆,“結果版權費也沒有,啥都沒有。最後(自由女神)還成了一個很高階的東西,他孃的,好可惡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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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對文字很敏銳,且有一種極其強烈的自我意識,他非常具體地掌握了大眾對殺馬特的印象,並能用三言兩語為其增加真實的細節和詩意的氣氛。在另一篇《櫥窗中的教父》的採訪中,他隨口就用類似於 “白幽靈、摩托車、夕陽、心愛的女人” 等意象勾勒出一個既能滿足大家對於殺馬特的既定想象,又極富美感的畫面。見了羅福興本人,我甚至有點不確定那是他的真情實感,還是對大眾刻奇想象的一種戲謔式的仿寫。

於是,他就這樣將一群人對他一個人無窮無盡的提問與盤剝扭轉成了另一個遊戲:他知道真實的殺馬特是什麼樣子,也知道媒體想要聽到的答案是什麼樣子,於是他根據心情來決定,要不要給你一個你喜歡的真實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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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福興將這款髮型取名為 “江湖故人”,又加了一句 “相逢何必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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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愛小阿卟” before & after

這裡沒有葬愛公主

如果說在三里屯結伴而行還能共擔尷尬,那結束各自回家則是煉獄級別的考驗,頂著“愛心頭”面對路人幾乎花光了我們所有勇氣。那天晚上,yuer 在衚衕大媽灼灼目光的注視下走過了人生中最長的路,蔡菜因為家裡來了客人而在樓梯間的電井裡蹲了半個小時。本來互相承諾 “將殺馬特做到底”,頂著髮型睡覺,第二天自豪地向辦公室同事們展現自我,但因為受不了髮膠變質的怪味,當晚就草草洗了頭,褪去了終不屬於我們的殺馬特皮囊。

髮型師的一天:帶著這樣的頭髮,去最時尚的地方,絕對會有人喝奶茶

羅福興曾作詩一首,其中兩句寫 “潮流沒有對與錯,時尚首選殺馬特”,他用審美自由來為這場展覽預熱,說這一切只不過是另外一種風格。但殺馬特太誇張了,誇張到像一場視覺上的報復,它強烈到難以成為潮流,而不得不困囿於成為某種身份象徵。

因此,戴著這頂頭髮的人最好持有一套堅定的解釋,一旦心虛,那碉堡一樣的頭髮只會淪為一坨尷尬。

對於原生殺馬特一族來說,這個解釋也許是:他們需要在流水線之外選擇一種最不同尋常的時尚,以刺痛他人目光為代價去抱團掠奪被看見的權利;而對於在 798,或是其他藝術社群做了一次性造型的人來說,這個解釋也是一次性的:這是一個小圈子內的審美自嗨,我們挪用著最為乖戾的民間素材,完成了一場反精英 pride 遊行,和一次遙遠的、虛無縹緲的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