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我所喜愛的詩,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東西,是放棄俗念,使心地暫時脫離塵世的詩。” 日本作家夏目漱石在小說《草枕》中作如是言。

夏目漱石,本名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取自“漱石枕流”(《晉書》孫楚語)。夏目著有《我是貓》《草枕》等,他被譽為日本近代文學第一人,魯迅稱其為“明治文壇上新江戶藝術的主流,當世無與匹者”。《朝日新聞》曾評選一千年以來最受歡迎的50名日本文學家,夏目漱石位居榜首。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草枕》堪稱為一個人的詩意,書寫的是一個畫家的短暫旅程,小說沒有多少情節,與其說夏目漱石在寫故事,不如說他在寫一個人的心路歷程,充斥著太多太多的自言自語,一個城裡人慾入山間尋“非人情”之旅。

尋一處“非人情”

何謂“非人情”?本書言,西方的詩,無論何等富有詩趣,都只在地面上賓士,沒有忘卻金錢利慾的餘暇。而東洋的詩則有解脫塵世的作品。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只在這兩句中,就出現渾忘濁世的光景。

“可惜現今作詩的人和讀詩的人,都醉心於西洋,因此很少有人悠然地泛著扁舟來探訪這桃源仙境。我固然不是以詩人為職業的,並不打算在現今的世間宣揚王維和淵明的詩境。只是自己認為這種感興比遊藝會、比舞蹈會更為受用,比‘浮士德’、比‘哈姆雷特’更為可喜。我一個人背了畫箱和三腳凳在這春天的山路上踽踽獨行,完全是為此。我是希望直接從自然界吸收淵明和王維的詩趣,在非人情的天地中暫時逍遙一會兒。”

小說的主人公畫家倒也果真尋到了一處世外桃源,他夜宿鄉間旅店時:“這晚上那些竹子在枕邊婆娑搖曳,使人不能成寐。推開格子窗,但見庭中一片草地,映著夏夜的明月;舉目四顧,要不是有垣牆簡直就一直連著廣大的草山。草山那面便是大海,奔騰的巨浪正在洶湧地打過來威嚇人世。我終於通夜不曾合暇,耐性地躺在陰陽怪氣的蚊帳裡,彷彿身在傳奇小說之中。”

好一個美不勝收的清幽之地,不禁讓人想起《水滸傳》中的一段描述:隱士許貫忠攜著燕青到其住處,同到靠東向西的草廬內。推開後窗,卻臨著一溪清水,兩人就倚著窗檻坐地。數杯酒後,窗外月光如晝。燕青推窗看時,又是一般清致:雲輕風靜,月白溪清,水影山光,相映一室。

或許,世外桃源,大抵都是相像的,也無非是那些山水自然罷了。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厭惡一切不自然的東西

要理解《草枕》的思想,須先理解夏目漱石這個人。

豐子愷說:“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最像人的人。今世有許多人外貌是人,而實際很不像人,倒像一架機器。”

夏目漱石在《草枕》中寫道:“像火車那樣足以代表二十世紀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裡驀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裝進在箱子裡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一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薰沐蒸汽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裡。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像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文明用盡種種手段來發展了個性之後,又想用種種方法來摧殘這個性。”

夏目漱石對個性對天然的追求,幾乎到了 一種令人可笑的地步。不怪豐子愷說:“在二十世紀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

夏目漱石去與未來的妻子鏡子相親之後,他的哥哥們問:“那家小姐怎麼樣呀,中意嗎?”夏目答道:“牙齒很不整齊而且還髒兮兮的,但居然並不刻意隱藏,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一點特別讓人滿意。”哥哥們聽了便取笑道:居然看中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鏡子說,走在路上也好,進戲園子也好,夏目隨時隨地都能一眼發現漂亮女人。而且還不僅僅是女人,進舊貨店時也是這副腔調,不管看什麼眼光都很敏銳。在家附近的大路邊,有一家紙店。紙店的老闆娘在那一帶商家裡,少見的苗條白皙。夏目因此特別中意。當然,他並不會因此有什麼其他想法,但每次散步的時候,就要溜過去悄悄瞧上幾眼,回家後就說今天又看到了,如何如何。然後,也分不清他是開玩笑呢還是當真,跟孩子們說:那個老闆娘是你們的父親大人喜歡的女人,你們路過她店門口的時候,要記得恭恭敬敬鞠躬敬禮。他說這話時的口氣倒是全無卑賤感,但是這件事,還不僅僅是對孩子們,對門下弟子也大言不慚地吹噓過。即使妻子夏目鏡子跟他說:吾輩之流雖說算不上美人,但你這樣說話,我豈不是跟個幽靈一樣,被你視若無物?可夏目照樣回答說:就是喜歡那種型別的嘛!

中村是公是夏目大學時的好友,一次,兩人見面後閒聊。

夏目說:“老感覺不管什麼時候都這麼窮,真沒轍啊!想賺錢。”“

這樣的話,帶點錢來送給你?中村不假思索地脫口說了句大話。

“我要的不是這種錢呀,是想最好能繼承一筆世襲的祖傳家產呢。”

“你這傢伙還真麻煩哪!”

聽到夏目像個撒嬌的孩子般突然說出這麼一句離奇的話來,連中村都說“太驚訝了”。

鏡子說:“總的來說,他厭惡一切不自然的東西,包括戲劇。”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人的世界是難處的

小說的女主人公美若,是一位離婚後歸鄉的年輕女人,她不過是敢於堅持個性敢於追求愛,卻被鄉鄰認為是個瘋子,是一個不知廉恥的瘋子。

正如加繆所言:一切特立獨行的人格,都意味著強大。

小說的難能可貴之處在於,並不止步於世外桃源,並沒有抒情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以為世外桃源就可破解人生之困。

外邊是亂世之秋,美若小姐的前夫因戰事起銀行倒閉而失業,她的堂弟久一終歸要去打仗。

美若即便擁有強大的內心,依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小說坦言:“作為一個純粹的專門畫家,連自身也擺脫不了纏綿的利害羈絆而逍遙於畫布之中,何況山、水及別人?”

其實,小說在開頭時,就已經承認這種尷尬了。“依理而行,則稜角突兀;任情而動,則放浪不羈;意氣從事,則到處碰壁。總之,人的世界是難處的。越來越難處,就希望遷居到容易處的地方去。到了相信任何地方都難處的時候,就發生詩,就產生畫。造成人的世界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就不過是那些東鄰西舍紛紛紜紜的普通人。普通人所造的人世如果難處,可遷居的地方恐怕沒有了。”

夏目漱石是清醒的,純真再美,也不能當飯吃。

所以,他又寫道:“我是人類的一分子,所以即使何等愛好非人情,長久繼續當然是不行的。淵明恐怕不是一年四季望著南山的,王維也不是樂願不掛蚊帳在竹林中睡覺的人吧。想來他們也要把餘多的菊花賣給花店,把過剩的竹筍讓給菜鋪吧。”

可是,他又在不住地較真,就連火車在其眼裡都是扼殺人性的東西。如此這般較真,這世上,又豈能容身。夏目一生困頓,即便早已成為著名作家,並且還英年早逝。即便是他那麼富有才華,生活也不免一團糟。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菜根譚》中言:“持身不可太皎潔,一切汙辱垢穢要茹納得;與人不可太分明,一切善惡賢愚要包容得。”這句話,作為處事之法,無疑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其意經不起細思量,否則太過悲涼。

或許,詩意,只存於腦海中,而生活,不免限於平庸墮落,否則的話,便是逃無可逃。

正如錢鍾書所言:“目光放遠,萬事皆悲。”

或許,藝術也只能給人們疏離感,暫時遠離現實的喧囂與煩躁。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

夏目在《草枕》中寫道:“詩思不落紙,而鏗鏘之音,起於胸中。丹青不向畫架塗抹,而五彩絢爛,自映心眼。但能如是觀看所處之世,而在靈臺方寸之鏡箱中攝取澆季溷濁之俗世之清麗之影,足矣,故無聲之詩人雖無一句,無色的畫家雖無尺縑,但其能如是觀看人生,其能解脫煩惱,其能如是出入於清淨界,以及其能建此不同不二之乾坤,其能掃蕩我利於私慾之羈絆——較千金之子、萬乘之君、一切俗界之寵兒為幸福也。”

夏目漱石:人的世界是難處的,可遷居的地方又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