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制是中國古代最好的兵役制度, 可惜註定了只能是曇花一現

眾所周知,兩宋相對於歷朝歷代政治較為清明,經濟非常發達,文化異常昌盛,各種人才也是層出不窮,本應成為繼漢唐之後華夏文明的又一座巔峰。然而,就因為在軍事力量上的孱弱無能,始終拿幽雲十六州這麼個區區之地束手無策,導致無法完成大一統的偉業。不僅如此,還接連被契丹人在高粱河、澶州等地連番屈辱,連西夏這樣的撮爾小國都能搞得堂堂大宋朝焦頭爛額,最終不得不花錢買平安。

說到割地賠款,總讓人想起清朝,但實際上兩宋才是搞這個行當的開山鼻祖。

府兵制是中國古代最好的兵役制度, 可惜註定了只能是曇花一現

兩次亡於外族、前後三帝被擄,大宋朝丟人快丟出了大氣層

更甭提靖康之恥和臨安出降——一個王朝連續兩次被異族滅國、總計三位皇帝被抓了俘虜,這在華夏五千年的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仗打不贏,當然是軍隊不行。可兩宋的軍隊為啥就不行?三百年多前的唐軍還是半兵半農的非職業軍隊呢,非但沒有軍餉,出征還得自備弓刀衣糧。可即便如此,唐軍依舊聞戰則喜,哪怕身處絕境仍能酣戰不休,這才有了盛世大唐,才有了四夷臣服,才有了萬國來朝。可是宋軍呢?與唐軍一樣的血脈傳承,一樣的水土滋養,甚至還裝備更好、待遇更高了,然而一較上真章了表現卻有著天壤之別。

這裡可以拿史書中的一段記載舉個例子:

“師中獨以麾下死戰,自卯至巳,士捽發神臂弓射退金兵,而賞繼不及,皆憤怨散去,所留者才百人。師中身被四創,力疾鬥死。”(《宋史·卷三百三十五·列傳第九十四》)

啥意思呢?就是在靖康之變時西軍大將种師中率軍馳援太原,結果被金將完顏宗翰(即粘罕)包圍在了殺熊嶺(今山西壽陽西南)。雖然形勢很危急,但宋軍也並非沒有一戰之力,所以戰況打得很是焦灼。

但忽然之間,宋軍就莫名其妙的崩潰了。為啥?因為軍情緊急,种師中出兵時錢沒帶夠……而根據當時的潛規則,宋軍計程車兵無論乾點啥是要拿“計件工資”的——拔營得給錢,行軍到了一定里程得給錢,與敵接戰得給錢,打贏打輸都有價碼,就連每發射一輪弩箭該發多少錢都是明碼標價的。當時宋軍被圍,全靠發射神臂弓阻擋金軍的攻勢,可是射著射著,就把种師中的腰包給射癟了。於是遲遲拿不到預定賞錢計程車兵們才懶得替人賣命,乾脆一鬨而散,成了光桿司令的种師中只好悽慘的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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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師中就是被眼裡只認錢的兵渣子坑死的

像這樣只為錢而戰的軍隊,哪怕是白起韓信復生,也帶不動、打不贏。

為何唐宋兩軍的戰鬥力和戰鬥意志會出現如此之大的差別?關鍵就在於“為何而戰”這四個字。

在並不遙遠的幾十年前的戰場上,曾出現過這樣神奇的一幕——某支幾乎逢戰必敗的軍隊中計程車兵,只要被俘加入對方陣營、成了“解放戰士”以後,沒幾天工夫就彷彿脫胎換骨般的從病貓變成猛虎。這種現象曾令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其實現在看來答案也很簡單,就是解決了“為何而戰”的問題。

無論是冷兵器時代還是如今的高科技、資訊化戰爭,人的因素永遠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而是否能合理解決“為何而戰”的問題,則決定了一支軍隊戰鬥力的下限。所以歷朝歷代的統治者總是在沒完沒了的折騰兵役制度,或是改良或是乾脆推倒重建,目的皆在於此。

只不過有的成功,然後才有漢唐之威流芳千古;有的失敗,所以弱宋之名至今遺臭;有的則是先成後衰,比如明清——開局猛如虎,結局倒著數……

今天,咱們就來說說這方面的故事。

01

從夏商西周以迄春秋,我們的祖先主流的打仗形態叫“車戰”,就是4匹馬拉著個木製車廂,上邊站著3個人——一人駕車、一人持弓、最後一人則裝備重兵器(通常是戈)。開打時,兩軍先面對面排成兩列陣線,然後戰車開始反覆對沖,遠則射之,近則捅刺。直到有一方扛不住了潰退,這一仗就算打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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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戰更像是種有著嚴格規則的現代體育競技專案

別看我說得簡單,其實車戰非常複雜。往好聽了說是車戰有著一套嚴格且充滿著貴族氣質的交戰禮儀,極其類似現代競技體育比賽的規則;要是往難聽了說,這套交戰規則在今人眼裡就像是一群神經病在瞎胡鬧。

為啥?首先因為戰車非常昂貴,即便是像晉楚這樣春秋時期的頂級霸主在對外進行武力威懾時,也只敢自稱是“千乘之國”。這就導致了兩個結果——其一是戰爭的規模有限、殺傷有限。像是決定了晉楚兩國命運的鄢陵之戰,名義上有近10萬人參戰,其實戰事的走向只取決於蹲在幾千輛戰車上的那萬把人。剩下那8、9萬人其實就是啦啦隊或背景板,就等車戰的結果出來了,該歡呼的歡呼,該跑路的跑路,然後就可以領盒飯回家了。

其二就是有資格蹲在昂貴且稀少的戰車上的,只能是受過良好訓練的貴族。而先秦時期貴族普遍聯姻,所以仗一打起來,往往是七大姑家的大表兄跟八大姨家的二舅姥爺互砍,這種戰鬥還能激烈到哪兒去?所以往往是打著打著,彼此還得打個招呼、行個禮啥的,一般下不去死手、也沒法下死手,否則就算打了勝仗回去也得被媳婦踹下炕。

故此在當時出現“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左傳·僖公二十二年》)這樣令今人匪夷所思的交戰禮儀,也就不足為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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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時代的“仁義之師”,大體上還是名副其實的

同時,戰車不但昂貴而且極其脆弱——別說在山地、丘陵、河灘等複雜地形完全派不上用場了,哪怕是在戰車衝鋒的路上挖道淺溝或是堆些石頭,那就是車毀人亡乃至全軍覆沒的下場。所以那時候打仗,雙方先得商量出一個合適的地點和時間,然後再以正正之旗,堂堂之陣正面硬剛,誰也不許耍心眼,即“不以阻隘也,不鼓不成列”(引用同上)。

所以在泓水之戰中的宋襄公不肯趁人之危作半渡之擊,在今人看來是無可救藥的愚蠢,可在當時卻受到了主流輿論的交口稱讚:

“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亦不過此也。”(《春秋公羊傳·僖公二十二年》)

當然啥時代都有不守規矩的,先秦時也不例外,比如假途滅虢,比如崤之戰等等。但這種玩偷襲、耍心眼、下黑手的打法在當時並不是主流,而且也不為主流社會所允許——除非你強到沒人敢惹,否則下場要麼就是遭受群起而攻之,要麼就是“社死”。比如崤之戰後,身為中原霸主的晉國就遭到了老冤家楚國的口誅筆伐,還促成了秦楚結盟,在西、南兩個方向遭遇了巨大的軍事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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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雖然取得了崤之戰的勝利,但在戰場之外損失慘重

不過在先秦的世卿世祿制下,雖然表面上維持著兵農合一的體制,但戰爭卻淪為了一小撮貴族間的競技遊戲,與佔據人口絕大多數的平民毫無關係,也得不到任何好處。所以才會出現仗打了幾百年,最多打出幾個霸主,卻打不出個皇帝的局面。

02

改變的起點,在於晉國這個傳統霸主的崩解。新興的暴發戶如趙魏韓等國沒有那麼多的歷史包袱,為了自存、自強可以不擇手段,這才有了魏國武卒和趙國的胡服騎射,讓中原的老舊貴族們差點被晃瞎了眼。最終的結果卻是“口嫌體正直”,不得不跟著學。

而真正打破了數百乃至上千年兵役制度傳統的,還是秦國的那幫土 包子。更準確的說,是商鞅變法弄出來的那個軍功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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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功爵制第一次直面“為何而戰”這一核心問題,顯現出了巨大的威力

戰國之前的戰爭,只涉及到君王以及貴族的利益與榮譽,與其他人沒有半毛錢的關係。哪怕一個出身低微的將士立下了天大的功勞,比如將對方的主帥給砍了,通常也得不到什麼好處,沒準還得被問罪。

像是在繻葛之戰中,鄭國大將祝聃一箭射傷了周桓王的肩膀,導致周王聯軍大敗。可在戰後論功行賞卻沒有祝聃的份兒,因為鄭莊公說這廝以卑傷尊違背禮法,不砍死已經是寬宏大量了,還敢提什麼功勞?

最終祝聃被活活氣死了。

對秦國這麼個窮僻之國來說,貴族少且窮,跟別人玩車戰純屬找死。要想揚長避短,就得換個思路、換個玩法。

商鞅就告訴秦孝公,咱們可以玩人海戰術,就是拿那些中原貴族瞧不起的老農民們淹死丫的。可問題是在過去的幾百上千年裡,老農民們也天天跟著貴族去打仗,但卻幾乎沒有存在感。為啥?因為這幫傢伙在戰場上就是群混子,打贏了讓歡呼兩嗓子絕不喊三嗓子,就連打輸了要跑路都跑得無精打采,誰敢指望他們打主力?

商鞅說混子之所以是混子,就是因為缺乏刺激。要是告訴他們砍死一個敵人賞賜一套房、砍死倆獎勵十畝地、砍死仨就能當上官,你試試看在百萬軍中還能找出幾個混子?

這就是軍功爵制——只要拼命殺敵,理論上哪怕是最卑賤的農夫也有機會一躍升天,成為人人豔羨的“肉食者”,這樣一來哪個秦軍會不拼命殺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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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拼命殺敵能給自己帶來好處,秦軍自然會殺得兇猛異常

所以當個個都紅著眼睛,滿腦子都是為自己、為家族、為子孫殺出個前程、改變個命運念頭的秦兵面對仍是一副混子心態的六國軍隊時,就像狼群殺入了羊圈:

“山東之士被甲蒙胄以會戰,秦人捐甲徒裼以趨敵,左挈人頭,右挾生虜。夫秦卒與山東之卒,猶孟賁之與怯夫;以重力相壓,猶烏獲之與嬰兒。夫戰孟賁、烏獲之士以攻不服之弱國,無異垂千鈞之重於鳥卵之上,必無幸矣。”(《史記·卷七十·張儀列傳第十》)

秦軍是如何變強的,並非什麼秘密,看起來簡單照抄即可。可問題是山東六國的貴族傳統根深蒂固,特權者壓根不想讓渡任何利益,所以哪怕是照抄秦國的作業,也只能是照貓畫虎,結果可想而知。

那就是秦軍橫掃六國,一統天下。

漢高祖劉邦是打著“誅暴秦”的旗號得的天下,“非秦”在大漢朝可是最大的政治正確。不過老劉嘴上說著不要不要,身體卻很誠實——秦朝的全民皆兵和軍功爵的制度幾乎被他原封不動的繼承了下來。而且效果也很不錯,像是漢武雄風、衛霍威名都是建立在一個個被軍功爵制刺激得忘我拼殺的漢軍士兵不懈奮戰的基礎之上的。

但很快,兵農合一和軍功爵制的缺陷和對於時代發展的不適應性就表現了出來。

首先,在先秦時期天下實際上處於分裂狀態,哪怕大如戰國七雄佔據的也不過是如今一省或數省的地盤,出門幾百裡就能打場滅國之戰。所以在那時候,像秦楚等強國動不動就能動員出百萬大軍,幾乎相當於把全國的男丁都打發到了戰場上,卻不怎麼擔心沒人種地而導致餓殍遍地。為啥?除了有自身儲備,就算真沒糧了也可以去鄰國買啊。所以那時候的商人地位老高了,幾乎為史上所僅見,要不然呂不韋哪來的膽子敢販賣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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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全民皆兵的兵役制度對大一統王朝來說耗費太大了

可到了兩漢就不同了。一方面是大一統了、地盤大了,內部叛亂基本不足為患,真正的強敵都遠在四野八荒,再不是此前出門幾百裡就能滅國的局面了。哪怕兩漢的國力遠遠強過先秦的諸侯國,但以當時孱弱的生產力要徵發百萬大軍攻擊遠在數千裡外的敵人,大漢朝的財政就得分分鐘破產。所以即便是在漢武帝一朝戰事頻仍的時代,衛霍們一次出征頂多也就十幾萬人的規模,還得兵分數路、逮住匈奴人趕緊打一架就往家跑,否則大家都得餓肚皮。

另一方面則是兩漢僅編戶人口在巔峰時就將近七千萬,再加上奴隸、隱戶、逃戶什麼的沒準能上億,遠超先秦時期。吃飯的嘴多了幾倍,而適合產出的糧食的土地就那麼大,每個人能分到填肚子的東西自然就少了,日子自然也就難過了。

在兵農合一、全民皆兵的制度下,如果劉徹們願意,全國23~56歲的男丁都是可徵召的兵員,就算一次性的發動幾百萬、上千萬大軍出去打架也並非天方夜譚,只要他能養得起。可問題是他能養得起嗎?當然不可能——養不起還用不著,這個兵役制度就顯得有些雞肋了。

其次,作為史上第一個能長期維繫的大一統王朝,兩漢的劉家皇帝與先秦時期的諸侯最大的區別在於內治重於外患,也就是說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才是一切事務的重中之重。所以像秦朝一統天下後還繼續濫用民力以至於引得天下鼎沸的教訓是兩漢統治者所不可取、也是竭力避免的事情,即便有了全民皆兵的制度也是能不用就不用,能少用就少用。

於是這玩意就更雞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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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全民皆兵和軍功爵制在東漢時就已經被廢掉了

此外,商鞅搞出來的軍功爵制雖然一開始效用非凡,但時間長了其中的套路和忽悠成分也漸漸的為人所共知。那就是一個平民出身計程車兵哪怕有霸王之勇、淮陰之謀,要不趕上改朝換代這樣的大機緣,也必然很快會撞上晉升的天花板。尤其是兩漢承平日久、階層固化以後,其對將士奮勇作戰的激勵作用日趨淡化,幾近於無。這也是自昭宣之後漢軍戰鬥力日趨沒落的主要原因之一。

最後就是全民皆兵制度導致軍權分散於地方,讓劉家皇帝非常沒有安全感。所以漢光武帝劉秀在位期間,連續詔罷郡國都尉(地方軍事主官)及輕車、騎士、材官和樓船士,地方軍的訓練、校閱也連帶取消,等於在事實上取締了全民皆兵的兵役制度。

03

在取消了全民皆兵制度以後,東漢用來保衛皇帝老兒安全的精銳部隊——南、北兩軍就失去了兵源(此前南北軍是從郡國兵中揀選優異強健者填補缺額),無奈之下只好用募兵取而代之。

但募兵制有兩個顯而易見的嚴重問題。其一就是士兵從軍的初衷從盡義務、保鄉守土變成了當兵吃糧,打起仗來自然惜命。為啥?身為一個家庭的頂樑柱,全靠那點軍餉養活全家老小,一旦打仗掛掉了,父母妻兒誰養活?所以西漢時漢軍面臨絕境依然酣戰、死戰不休的場面在東漢就越來越少見,反倒是一遇強敵就轟然潰散的情況倒是屢見不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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募兵制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士兵往往把為錢而戰放在首位

其二就是軍隊很容易由國之公器變成將領的私屬之物,這也不難理解。畢竟在全民皆兵的時代,士兵應召而來,事罷即散,將領除了指揮打仗對其並無多大的約束能力。而募兵制下,雖然軍餉是朝廷發的,但士兵能拿到多少、有多大晉升空間基本由將領說了算。尤其是募兵流動性差,鐵打的營盤裡不再是流水的兵,自然要對決定其前途命運的將領唯馬首是瞻。

所以像衛青、霍去病這樣有功高震主之嫌的名將,一旦離開戰場也只能指揮得動百十個親兵。而在東漢末年的西園八校尉,功勳威望較之衛霍能差出十萬八千里,卻個個位高權重、軍權在手,即便位在三公者亦不敢小覷。

而一旦遭逢亂世,這些兵權在手的軍頭更是成為禍亂之源。東漢末年天下三分,西晉短暫一統後又陷入長達300多年的大分裂,這種短視且混亂的兵役制度毫無疑問是致亂之源。

問題既然出現了,哪怕是在那個無比混亂的時代,也必然會湧現出傑出的人物試圖予以解決。

從三國的曹魏開始,世兵制出現了。那麼何為世兵制?其實就是兵農合一、全民皆兵這種曾被證明是非常合理有效的兵役制度的改良,即根據需要將編戶之民劃分為軍戶和民戶兩部分,但凡劃歸軍戶之家的男丁需要終身當兵、世代從軍,就算陣亡了也得父死子繼,兄終弟及。而劃歸為民戶之列的,則只需要承擔賦稅和徭役的義務,無須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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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姐姐之所以要替父從軍,就是因為“可汗大點兵”之後,世兵家庭就必須出人當兵

北魏權臣、後來的北齊奠基者高歡曾用來忽悠鮮卑與漢民的一番話,可以當做對世兵制下軍戶與民戶之分的最好詮釋:

“(高)歡每號令軍士,常令丞相屬代郡張華原宣旨,其語鮮卑則曰:‘漢民是汝奴,夫為汝耕,婦為汝織,輸汝粟帛,令汝溫飽,汝何為陵之?’其語華人則曰:‘鮮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絹,為汝擊賊,令汝安寧,汝何為疾之?’”(《資治通鑑·卷一百五十七·梁紀第十三》)

世兵制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在世兵制下,軍戶依然為兵農合一——平時為民,戰時為兵,保持了秦漢時養兵及作戰成本極低的優勢。同時軍籍與民籍的分列,又避免了全民皆兵制度下統治治理難度大、對社會生活和農業生產影響大的缺陷,可謂是對傳統兵役制度的改良和進化。

而世兵制的終極改良版本——府兵制,則是在西魏時由高歡的死對頭宇文泰搞出來的。

所謂府兵制,即在世兵制的基礎上建立起由八柱國、十二大將軍、二十四開府組成的兵役組織系統,將府兵的選拔訓練與徵調作戰納入兩個互不統屬又相互依存的體系,實現了中央政府對軍權的全面掌控,杜絕了將領在中間“賺差價”。這套兵役制度源於西魏、盛於隋唐,沒於唐天寶年間,歷時200多年。

府兵制的優越性是顯而易見的,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兵役制度的巔峰,而且沒有之一。

首先,府兵制在原則上依然是全民皆兵、寓兵於農。唐朝政府既可以在短時間內動員足夠數量的兵員以應對國家征戰、守禦的需要,又無養兵之費的同時,卻有養兵之實。因此,相對於後來實行募兵制的宋、元、清等朝代,唐朝發動戰爭的成本較低,因此對外開疆拓土、征戰域外的動機和慾望更為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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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兵制下戰爭成本很低,所以隋唐總喜歡打仗,也打得起

其次,府兵都是出身有家有業的良家子,兵員素質良好,這就形成了以下幾方面的優勢:府兵的出身決定了其具有優良的組織性、紀律性,既不會擾民害民,又有超過一般軍隊的服從性,這一點在冷兵器時代是戰鬥力的基本保證;府兵既要從事農業生產,出征又要自備物資補給,還沒有軍餉——這就決定了他們要是不想因為出征作戰而導致自身財產受到損失,就必須取得戰鬥的勝利,從而用戰利品和朝廷的賞賜彌補損失(唐初政府對於戰利品分配和戰後賞賜的政策是極為寬宏的,一次大捷的獲利超過府兵耕種田畝所得的數倍並不稀奇)。

因此唐朝的府兵們往往聞戰則喜,戰鬥慾望和士氣極為高昂;府兵制亦是世兵制,父死子繼、兄亡弟及,又有授田制保證家庭的基本生活,因此府兵們沒有後顧之憂,在戰場上往往不顧生死,戰鬥意志非常堅韌。像實行募兵制的宋朝軍隊那樣一旦戰局陷入膠著或稍有不利,士兵就一鬨而散的情況在中唐之前極少出現,倒是即便陷入絕境仍酣戰不止、不死不休的場面在唐軍中屢見不鮮。

最後,在府兵制下武將不得私有其兵,折衝都尉只負責訓練,沒有領兵、調兵之權,十六衛大將軍對於府兵只能遙領而無法實際控制,甚至連私下接觸都在嚴禁之列。遇有徵伐,皇帝臨時遣將領兵,戰爭結束後府兵們便迴歸軍府,再不受主將所轄,主將也必須上繳帥印。因此在唐朝中葉之前,儘管名將輩出又征戰頻仍,但卻從來沒有產生過擁兵抗命的軍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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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時的府兵,可能是中國歷史上戰鬥力最強的軍隊

正是這種制度上的保障,使得即便領軍主帥能力平庸,唐軍仍難以擊敗、不可輕侮,更何況唐初名將如雲?因此,正是高度成熟完善的府兵制,在制度上保證了唐軍揚威域外、百戰不敗的威名,造就了盛唐之盛,最終使得四方蠻夷賓服,爭相來捧天可汗的臭腳。

04

然而府兵制存在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就是均田制。

何為均田制?就是中央政府將土地無償分配給農戶,部分土地在耕作一定年限後歸其所有,部分土地在其死後還給官府,本質上是一種國有土地制度。而均田制與府兵制相結合,就是賦予了府兵安身立命的根本,使其成為有產者。而有恆產者有恆心——這才是隋唐府兵“為何而戰”的根源所在。

但要維繫府兵制,需要極其嚴苛的條件。比如官府要能源源不斷的拿出土地分配給農戶,就得不斷的開疆拓土,就得不斷的發動征戰,並以此維持府兵的戰鬥力。同時還得限制權貴兼併土地,還得嚴格約束吏治軍紀,還得繁榮經濟、增長國力以維持日趨巨大的財政開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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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兼併是帝制時代無解的難題,所以府兵制註定難以長久的維持

可是在一個長期存在的大一統王朝,這樣的條件是根本無法長期維繫的。

尤其是唐玄宗李隆基即位後,國內承平日久,國力日漸強盛,四野除了彼此都對彼此無可奈何的吐蕃外再無大敵,於是他很快就懈怠了,甚至一度打算放權給李林甫、自己去尋求長生不死:

“我不出長安且十年,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李)林甫,若何?”(《新唐書·卷二百七·列傳第一百三十二》)

皇帝不管事,權貴們自然愈發貪婪跋扈。於是在開元盛世“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的盛景背後,則是土地兼併日趨劇烈,失地農戶哀嚎遍野,貪官汙吏層出不窮,初唐以來政通人和的官場氣氛一去不返……

於是在李隆基的懶政怠政之下,均田制轟然瓦解,府兵制隨之不存,到天寶年間(公元742~755年)不得不停廢。

大唐朝沒兵可招了可咋整?懶得動腦子的李隆基大手一揮,遂以募兵制取而代之——開元盛世嘛,還差那倆軍餉嗎?

可問題是募兵制取代府兵制,可不僅僅是由品性不佳的不良人取代了老實巴交又忠誠可靠的農戶成為大唐軍隊的主力兵員,更使得這支軍隊的榮譽感和責任心發生了斷崖式的下降,同時在民間的口碑和號召力以及自身的戰鬥力,更是與此前不可同日而語:

“至是,衛佐悉以假人為童奴,京師人恥之,至相罵辱必曰侍官。而六軍宿衛皆市人,富者販繒彩、食粱肉,壯者為角牴、拔河、翹木、扛鐵之戲,及祿山反,皆不能受甲矣。”(《新唐書·卷五十·志第四十》)

要是大唐十六衛府兵猶存,試問借安祿山百副膽子,可敢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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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兵制瓦解後,唐軍就從無敵雄師墮落成喪家之犬

自府兵制崩解,所謂盛唐也就壽終正寢了。自安史之亂以後,大唐朝猶能苟活百五十年,僅是憑藉祖宗餘威以及世無梟雄罷了,跟那連區區南詔都搞不定的唐軍強弱與否沒啥關係。

但在那亂糟糟的時代裡,自中唐以來的募兵傳統卻保留了下來,直至五代,直至兩宋。

開創了宋朝的趙匡胤,其實與晚唐時割據的藩鎮、五代時迭出的軍閥沒有任何區別。而北宋之所以沒順理成章的成為五代之後的第六代,就在於老趙用一杯酒徹底壓制住了各路大小軍頭、斷了其取而代之的野心。因此兩宋可以建立起出清明的政治體制,發展出空前絕後的繁榮經濟,創造出不亞於漢唐的昌盛文化,卻始終在軍事力量方面爛泥扶不上牆,為啥?就因為兩宋的軍事體制、尤其是兵役制度上較之中晚唐和五代十國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還沒少往後退步。

因為在募兵制下軍隊淪為將領私有之物幾乎是必然之事,必然會威脅到趙家皇帝屁股下的那張寶座。所以趙家皇帝又得拿出土地財貨收買武將之心以換取兵權,還得厚待文官士大夫以壓制武將,所以兩宋成了史上唯一一個不限制土地兼併,還默許官員經商的朝代。既然不限制土地兼併,那就沒法像漢唐那樣搞兵農合一,只好拿募兵制繼續湊合。

但誰都知道搞募兵制的軍隊戰鬥力不行,兩宋給出的解決辦法有兩個。其一是寄望於重賞之下出勇夫——北宋禁軍中的一名普通士兵的年俸都能達到百貫(不考慮被長官剋扣的情況下),按糧價折算相當於現在的7。5萬人民幣,這簡直是個空前絕後的高薪,直接導致了北宋軍費開支佔到了財政收入的七成以上,成了“三冗”問題中最無解的那一個。

其二就是質量不行數量湊。話說歷朝歷代的常備軍數量其實都不多,像是實行募兵制東漢北軍也不過數萬人,初唐時戰事頻仍,但在不用開軍餉的情況下全國常備軍的數量也不過50萬左右。可兩宋呢?在宋仁宗趙禎在位期間,全國的正規軍隊數量一度達到了140萬以上,這又是一個空前絕後。此後數量雖有下降,但情況卻更加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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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看兩宋軍隊打仗不行,但收入之高、福利之好無一朝可比

為啥?因為吏治敗壞和軍紀廢弛,導致軍中吃空額、喝兵血的現象簡直到了喪心病狂的程度。像是最精銳的西軍,因為成天打仗的緣故實際兵額還能達到編制的七成;長期與遼軍對峙,但長達百年未經大規模戰事的河北禁軍以及駐紮在京師的禁軍員額只有編制的一半上下;中原其他地區和江南一帶能有編制的三成就不錯了;嶺南等長期無戰事又不怎麼重要的地區,會喘氣計程車兵能佔到名冊上數量的一兩成,帶兵將領都算有良心的;而只存在於樞密院發放軍餉的兵籍當中、在當地連個鬼影子都找不到的部隊也不是沒有過……

這就導致了靖康之變時東京城名義上駐軍20萬,但實際上誰都說不清有幾人能戰。西軍大將种師道奉命馳援,結果搜刮殆盡也就劃拉來1。5萬名士兵。這就導致了面對6萬南下的女真人,東京守軍的總兵力才不到8萬,其中具有一定戰鬥力的禁軍只有3萬左右,這還怎麼打?

對此,沒見過世面的女真人還滿腦袋問號:

“聞南朝有兵八十萬,今在何處,今何不迎敵?”(《三朝北盟會編·卷二十六》)

女真人還真是天真,殊不知大宋朝當然有兵,還不止80萬。只不過其絕大多數都駐紮在大宋樞密院的架閣庫裡邊,而且他們存在的唯一的意義不是打仗,而是為了領軍餉。

這樣的王朝,不亡掉才是咄咄怪事。

05

明太祖朱元璋是個非常有想法的皇帝,開創了很多非常有特色、除了他自己以外沒人搞得清為啥要搞的“祖制”,軍戶制就是其中之一。

府兵制是中國古代最好的兵役制度, 可惜註定了只能是曇花一現

老朱拍腦門弄出來的那個軍戶制,就是個四不像

軍戶制,就是在特定人戶中實行的一種世襲的、有報酬的徵兵制,類似於世兵制,但軍戶士兵又享有月糧和布帛錢鈔等固定軍餉待遇。看上去很像是老朱在前朝兵役制度的基礎上,取其精華、棄其糟粕而搞出來的新東西。

但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

自中唐以後至明初近700年間,甭管朝代如何更迭,在兵役制度上基本上都是募兵制主打天下。這樣一來除了造成軍隊的戰鬥力越來越水,另一個致命的影響則是使得軍隊的名聲越來越臭,以至於當兵成了個卑賤的、受人鄙視的職業。像是“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之類的俗語深入人心,較之漢唐那些尚武的朝代時軍隊備受尊敬、軍人廣受追捧的狀況不可同日而語。

所以在老朱不想搞募兵,世兵制又完全脫離社會現實的情況下,他弄出來的這個軍戶制,就成了個四不像。

相比世兵制,軍戶制下軍戶世代為兵、不得改籍,同時卻沒有隋唐時的授田待遇,即便免稅也免得非常不徹底。這就導致軍戶負擔極重、待遇極低,一次徵調就可能全家破產。同時相較於其他民戶,軍戶地位低下,備受歧視,就連通婚都受嫌棄,這樣計程車兵打起仗來怎麼可能有士氣?

而相較於募兵制,軍戶拿到的那點軍餉微不足道,更沒法跟兩宋的“大爺兵”相提並論。可募兵制下士兵儼然為將領私有,肆意奴役、迫害、欺凌的毛病卻學了個十成十,導致軍戶們的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哪還有心思去打仗?

所以哪怕是在明初制度甫立之際,軍戶逃亡的現象就十分嚴重。到了明中葉以後,軍戶制更是形同虛設,不得不又走上了募兵制的老路。

府兵制是中國古代最好的兵役制度, 可惜註定了只能是曇花一現

明朝各衛所軍官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防逃兵、抓逃兵

有朋友可能會問,你為啥直接從宋朝跳到明朝,偏不說元朝?

因為元明清這三個朝代兵役制度的發展路線基本類似——都覺得徵兵制或者說世兵制很好、都不想搞募兵制,可到頭來都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只好乖乖的迴歸募兵制。

像元清兩朝立國前文明程度都不高,打天下全靠全民皆兵的部族兵制,與中原在秦漢時期的兵役制度大體類似。不過正是因為文明程度低,這些曾經驍勇善戰的部族兵一旦享受到了富貴之後卻很容易墮落,使得元清兩朝不得不徵發漢軍守江山。

蒙古人的做法簡單粗暴,就是將漢民簡單劃分為民戶和軍戶,然後簽發軍戶為兵,明朝的軍戶制就是大體借鑑了元朝的制度。當然,元朝的簽發兵制度效果顯然不咋地——自元滅宋以後,誰還聽說過元軍打過什麼像樣的仗?

清朝的兵役制度則更像是個不斷試錯的過程。打天下時依靠部族兵,等八旗子弟迷戀上提籠架鳥鬥蛐蛐以後,又靠半軍戶、半募兵的綠營兵熬過了康雍乾。等到清末烽煙四起、強敵環伺之際,裡子都快沒了,誰還顧得上面子?於是又有了純募兵的鄉勇、新軍,可算又給大清朝續命數十年。

反正幾千年兜兜轉轉下來,歷朝歷代不是在徵兵,就是在募兵,對彼此的短長優劣也是心知肚明。之所以還要改來改去,其實就是為了解決這個“為何而戰”的問題。

可在帝制時代下,他們再怎麼改也只能圍繞物質刺激做文章,解放思想、開啟民智、提升覺悟之類的精神刺激是絕對不能做、也不敢做的。

所以甭管怎麼改,最後還是改了個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