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故事 NO.31
喪亂悠悠過紀,白骨從橫萬里。
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以時整理。
——曹丕《令詩》
1
表面上看,曹丕是絕對的贏家。可我相信,他這一生實則煎熬多過歡樂。
母親卞氏是曹操眾多姬妾中的一個,只不過運氣好多生了幾個兒子而已。嫡母丁夫人無有所出,但是大哥曹昂自幼養於其膝下,基本上就是嫡子的存在。即便在大哥意外身死之後,父親心目中完美的繼承人也不是他,而是那個比他小9歲、能夠秤象的曹衝。曹操曾對曹丕說:“曹衝之死是我的不幸,但卻是你的大幸”,多麼殘忍的幸運。
或許是他真有些運氣,在他21歲的時候,享有神童之譽且仁厚愛人的弟弟曹衝英年早逝,他才有了問鼎的底氣。即便如此,他也是在弟弟過世3年以後才被任命為五官中郎將,領副丞相之職,那一年他已經24歲了。
但是他依然沒有安全感,比他小5歲的弟弟曹植漸漸長大,行事作風似乎更合父親的心意,不知不覺就有了與之抗衡的資本。就這一點來說,他一直是缺少安全感的。於他而言,父親一直是山峰一般偉大的存在,而弟弟們,始終有他求而不得的驚豔才華。或許與大多數人相比他本不算平庸,可是在一個強大的座標系裡,他就是悲劇的低緯參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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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的詩作裡不難看出,曹丕一直在追隨著父親的腳步,可性格中的致命缺陷讓他“畫虎不成反類犬”。同樣是感嘆歲月不居,曹操是“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的慷慨昂揚,到了曹丕這裡,就是“歲月逝,忽若飛。何為自苦,使我心悲”的憂傷惆悵。
其實大可不必,能唱“天下歸心”者,這天下又有凡幾?
其實曹丕也可以寫出父親不能的悲壯,你看他的《黎陽作詩》系列組詩,就寫得可圈可點。
這一組詩應該作於建安十年(205)前後,當時袁紹身死,其子袁尚、袁譚內訌,曹操趁機收拾了袁尚,將據點遷至鄴城。曹丕詩中首句就交代他這次行軍是早晨從鄴城出發,宿夜在韓陵,可見此次行軍發生在曹操佔據鄴城之後。另一首詩中他又稱自己是奉命討伐罪人,當時曹操都是代天子行令,都是以討伐的姿態攻打二袁的,因此可推據他此詩大機率是作於公元205年曹操討伐袁譚之時。
行軍途中當時陰雨連綿,道路泥濘,軍隊人困馬乏。看著疲憊不堪的軍士,他不禁捫心自問,捨棄了華麗殿宇的優渥生活,而在泥水風雨中奔波,所為何來?
黎陽作詩
(四言其一)
朝發鄴城,夕宿韓陵。
霖雨載塗,輿人困窮。
載馳載驅,沐雨櫛風。
舍我高殿,何為泥中。
在昔周武,爰暨公旦。
載主而徵,救民塗炭。
彼此一時,唯天所贊。
我獨何人,能不靖亂。
遙想當年姬發與帝辛作戰,為的是舊萬民與水深火熱之中。今時今日我帶兵進軍黎陽,同樣也是授意於上蒼的天命。這樣的重任捨我其誰,收拾天下亂局我當不遺餘力。
端的是雄心壯志、豪情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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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老爹也寫過一首描寫軍途的詩歌《苦寒行》,基調蒼涼頓鬱。同樣人困馬乏,向來躊躇滿志的曹大丞相卻第一次有了“迷惑失故路,薄暮無宿棲。行行日已遠,人馬同時飢”的無限惆悵,遠沒有兒子的鬥志昂揚。
曹丕確實有領導者的才幹,從作詩手筆就可見其端倪。他的辭采並不出眾,可是在組詩的構架搭建上卻獨樹一幟。《燕歌行》二首構局精妙,《黎陽作詩》也絲毫不遜色。《黎陽作詩》共有四首,分別是四言兩首、五言一首和六言一首。主題也不盡相同,四言主要是描寫行軍途中的所思所想,五言是大軍風貌描寫,六言則是到達黎陽之後的登高遠望的壯麗風景描繪。
黎陽作詩
(五言)
千騎隨風靡,萬騎正龍驤。
金鼓震上下,干鏚紛縱橫。
白旄若素霓,丹旗發朱光。
追思太王德,胥字識足臧。
經歷萬歲林,行行到黎陽。
他騎於馬上,看著千軍萬馬逶迤前行。在震天的戰鼓聲中,前鋒部隊千騎席捲而去,萬騎威武高昂跟上。干鏚指的是武器,可以想象戰士手中的刀戟在日光下,泛著耀目金光,排列整齊的白旄遠遠看去像一條素色的霓虹,紅色的軍旗濃如硃砂,如此氣勢磅礴的威武場景,是何等的震人心魄。
黎陽作詩
(六言)
奉辭罰罪遐徵,晨過黎山巉崢。
東濟黃河金營,北觀故宅頓傾。
中有高樓亭亭,荊棘繞蕃叢生。
南望果園青青,霜露慘悽宵零。
彼桑梓兮傷情。
六言這一首寫的是大軍經過黎山之時,他之所見所感。黎陽位於黃河北岸,與白馬津隔河相望,公元200年曹操與袁紹大戰於此。據傳袁紹曾築倉聚粟於此,想來黎陽也曾有過它的繁華。此時他於黎山之巔,向東望去是黃河岸邊連綿的軍營,城的北面已經是一片廢墟頹垣,南邊的果園依然青青,但經過霜露一夜的侵襲,想必也是凋零悽慘景象。只有城市中間還有樓臺亭亭而立,不過也是荊棘叢生,荒涼的很。河山千瘡百孔,百姓民不聊生,面對此情此景,一顆澎湃的心頓時淒涼無比。
我毫不懷疑曹子桓的雄心壯志,也從不質疑他的真誠悲憫。
4
建安二十五年(220)十月,漢獻帝禪位。據《三國志·魏書 ·文帝紀》載其詔書曰:“朕在位三十有二載,遭天下蕩覆,幸賴祖宗之靈,危而復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數既終,行運在乎曹氏。是以前王既樹神武之績,今王又光曜明德以應其期,是歷數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唐堯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無窮。朕羨而慕焉,今其追踵堯典,禪位於魏王。”
這一年,曹丕三十四歲。
即位之時,他寫了一首《令詩》明志。他說天下喪亂將近六十年,萬里白骨縱橫,黎民生活飄零,我將重拾這舊河山,解百姓於水火之中。完全是詩評家們口中的粗俗俚語,讀來卻有滿滿的感動。最後一句”復子明辟致仕“語出《尚書·洛誥》:“朕復子明辟。”意思是等他將國家治理好了,再交還給漢獻帝。
令詩
喪亂悠悠過紀,白骨從橫萬里。
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以時整理。
復子明辟致仕。
交還政權當然是謙恭的套路之語,進肚的美味誰還能將它吐出來,但是我絲毫不懷疑他那一刻的他治理天下的真誠和決心。伴隨著這首《令詩》的還有一條詔令,曰“吾作詩云雲。庶欲守此辭以自終,卒不虛言也。宜宣示遠近,使昭赤心”。這是他對自己的鞭笞,也是對天下的承諾。
這一刻的曹子桓,終於可以坦坦蕩蕩地立於父親身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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