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砍山樵夫
一
《大秦賦》中，嫪毐與太后趙姬私通逐漸做大直至謀反，戲份十足。
嫪毐，因效能力出眾被秦國相邦呂不韋假扮宦官進宮，與秦王嬴政之母太后趙姬私通，倍受太后寵信，被封為長信侯，並與太后私生兩子，自稱秦王嬴政的“假父”。後發動叛亂失敗而被秦王嬴政處以極刑，車裂而死。
嫪毐被處死後，太后趙姬被囚居在雍城。嬴政明示與太后趙姬斷絕母子關係，永不再見，並明令朝臣敢有為太后事進諫者戮而殺之。在二十七人因進諫處死後，茅焦以“秦王要統一天下，需以孝義為先”為由，打動秦王嬴政將母親趙姬接回咸陽。趙姬最終得以安享晚年。
然後，嫪毐敢自稱秦王嬴政的假父，僅僅是因為狂妄嗎？
秦王嬴政將母親趙姬接回咸陽，僅僅是因為茅焦的勸諫嗎？
這些只是表面原因，雖然嫪毐私通趙姬在道德層面上可能是需要譴責的，至少肯定令秦王嬴政不高興，但是秦國尊奉商鞅之法，事斷於法，秦王嬴政是商鞅，韓非的鐵桿粉絲。嫪毐敢自稱秦王嬴政的假父，秦王嬴政最後將母親趙姬接回咸陽，深層原因還是秦法。
那麼，嫪毐與太后趙姬私通在當時是否違法？趙姬被囚居在雍城是否合法？
二
1980年代出土的張家山漢簡《奏讞書》，記載的一個秦代通姦的案例——杜瀘女子和姦案。這個案例完整呈現了法律規定、涉案行為、法律後果的三段論推理過程，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嫪毐私通趙姬一事。
這個案件的案情也很狗血：杜縣瀘裡有一女子甲，其丈夫公士丁病死，棺材停在堂上還未安葬，甲和丁的母親素夜晚守喪，在棺材旁哭喪。甲和男子丙竟然在棺材後方的臥室內通姦。次日早上，丁母素到官府控告甲。官府拘捕了甲，但對於甲是否有罪存有爭議。
該案一直報至秦國最高法院廷尉府。廷尉轂、廷正始、廷監弘、廷史武等三十人組成合議庭審議此案，最後形成一致意見如下：根據法律規定，丈夫的父母去世，在遺體周圍和姦，是不孝罪。妻子應尊重丈夫，比尊重父母的程度次一等。而甲的丈夫去世，甲不悲哀，於棺材附近通姦。對甲的行為應類推適用不孝罪和敖悍罪（妻子對丈夫不敬）的規定。逮捕甲的人雖然沒有將其捉姦在床，仍應對甲判處徒刑，服舂米勞役。
過了幾天，廷史申出差回到廷尉府，對上述合議庭意見提出質疑。
廷史申說：“這判決不恰當。按照律條，不孝罪的刑罰是死刑。如果父親健在，兒子三天不給父親吃飯，應該怎麼判這個兒子？”
廷尉等回答：“應該是死刑。”
廷史申又問：“那麼父親去世了，兒子三天不上墳祭祀，怎麼判？”
廷尉等回答：“不構成不孝罪。”
廷史申又問：“父親活著兒子不聽父親的教導，和父親死了兒子不聽死父的教導相比，哪的罪重？”
廷尉等回答：“不聽死父教導，不能定罪。”
廷史申又問：“丈夫健在，妻自嫁別人。丈夫去世，妻自嫁別人，兩者哪個罪更重？”
廷尉等回答：“丈夫健在就嫁人的行為，以及娶有丈夫的婦女的行為，都應該判處臉上刺字，並處徒刑服勞役。丈夫去世了，妻嫁人，別人娶她，都無罪。”
廷史申又問：“背叛健在的丈夫，與背叛去世的丈夫，哪個罪重？”
廷尉等回答：“背叛去世丈夫，不違法。”
廷史申又問：“丈夫是公務員要上班，妻在家裡，白天和其他男人通姦，官吏沒有捉姦在床逮捕了她，怎麼判罪？”
廷尉等回答：“不應該判有罪。”
廷史申說：“既然廷尉大人等人認同背叛去世丈夫不違法，公務員妻子與人通姦沒捉姦在床不能判有罪，那麼，本案甲的丈夫已去世，甲在丈夫棺材附近通姦，官吏沒有捉姦在床，這種情況下判處甲有罪，難道不是過重了麼？”
廷尉等說：“確實是錯了。”
廷尉、廷正、廷監、廷史都是廷尉府的官職，轂、始、弘、武、申是人名。廷尉是廷尉府的長官，從排序和字義來看，廷史應該是廷尉府的低階官員。廷史申只是品級不高的廷史，卻能以紮實的法律功底，優秀的推理能力，以一己之力改變廷尉等人的合議結果。廷史申不唯上只唯法的精神，秦代最高法院暢所欲言的氛圍，都和傳統史書記載和大家的普遍認知有很大不同。
三
從這個案件可以看出，在秦代對女子比我們通常認為的要寬容的多，女子在丈夫死後，和別人發生性關係並不違法，男子和死了丈夫的女子發生性關係也不違法。
太后趙姬在其丈夫秦莊襄王去世後，與呂不韋、嫪毐通姦，並不違反秦法。嫪毐與趙姬通姦，也不違反秦法，嫪毐最後被誅殺是因為其反叛行為而不是他和趙姬的通姦之事。
嫪毐與趙姬通姦多年，並生育兩個孩子。嫪毐還被封為長信侯，權傾朝野。秦王嬴政不可能沒有一點察覺，察覺後嬴政雖然非常憤怒依然選擇了隱忍。這固然有其尚未親政的因素，但沒有合適的罪名給嫪毐治罪恐怕也是原因之一。
嫪毐敢自稱秦王嬴政的假父，不僅僅是因為狂妄，而是因為他有太后趙姬和秦法撐腰。
既然太后趙姬與嫪毐的通姦行為不違反，秦王嬴政將太后趙姬囚居在雍城的行為，按秦法估計要構成不孝罪了，依法應該棄市處死。雖然“不孝棄市”的秦法並不適用於至高無上的秦王，但揹負不孝名聲的輿論壓力，失去百姓和諸侯的信任的危險，嬴政不能不考慮。
所以，當茅焦以孝義勸說嬴政時，實際是在委婉地指責嬴政已經犯了不孝之罪。秦王嬴政將母親趙姬接回咸陽，不僅僅是因為茅焦的勸諫，而是懼怕觸犯秦法不孝罪帶來的輿論壓力。
附：秦法的相關規定
1、妻對夫不尊敬為敖悍罪，判徒刑，足戴鐵鐐銬，罰往巴郡的鹽官的鹽場裡勞改。
2、教唆人犯不孝罪，按不孝罪的量刑減一等處罰。不孝罪，處死刑。減一等處罰，臉上刺字，並處徒刑服勞役。
爵位在公士以上的男子，或者是丈夫爵位在公士以上的婦女，不刺字。（公士是最低的爵位，本條意味著只要有爵就可以不刺字。）
3、通姦者，充做官奴婢。抓通姦者必須捉姦在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