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飛

朱自清:飛

無論何時何地,逸心與你同行

◆ ◆

文 | 朱自清

朱自清:飛

我從昆明到重慶是飛的。人們總羨慕海闊天空,以為一片茫茫,無邊無界,必然大有可觀。因此以為坐海船坐飛機是“不亦快哉!”其實也未必然。暈船暈機之苦且不談,就是不暈的人或不暈的時候,所見雖大,也未必可觀。海洋上見的往往是一片汪洋,水,水,水。當然有浪,但是浪小了無可看,大了無法看——那時得躲進艙裡去。船上看浪,遠不如岸上,更不如高處。海洋裡看浪,也不如江湖裡,海洋裡只是水,只是浪,顯不出那大氣力。江湖裡有的是遮遮礙礙的,山哪,城哪,什麼的,倒容易見出一股勁兒。“江間波浪兼雲湧”為的是巫峽勒住了江水;“波撼岳陽城”,得有那岳陽城,並且得在那岳陽城樓上看。

不錯,海洋裡可以看日出和日落,但是得有運氣。日出和日落全靠雲霞烘托才有意思。不然,一輪呆呆的日頭簡直是個大傻瓜!雲霞烘托雖也常有,但往往淡淡的,懶懶的,那還是沒意思。得濃,得變,一眨眼一個花樣,層出不窮,才有看頭。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平生只見過兩回的落日,都在陸上,不在水裡。水裡看見的,日出也罷,日落也罷,只是些傻瓜而已。這種奇觀若是有意為之,大概白費氣力居多。有一次大家在衡山上看日出,起了個大清早等著。出來了,出來了,有些人跳著嚷著。那時一絲雲彩沒有,日光直射,教人睜不開眼,不知那些人看到了些什麼,那麼跳跳嚷嚷的。許是在自己催眠吧。自然,海洋上也有美麗的日落和日出,見於記載的也有。但是得有運氣,而有運氣的並不多。

朱自清:飛

讚歎海的文學,描摹海的藝術,創作者似乎是在船裡的少,在岸上的多。海太大太單調,真正偉大的作家也許可以單刀直入,一般離了岸卻掉不出槍花來,像變戲法的離開了道具一樣。這些文學和藝術引起未曾航海的人許多幻想,也給予已經航海的人許多失望。天空跟海一樣,也大也單調。日月星的,雲霞的文學和藝術似乎不少,都是下之視上,說到整個兒天空的卻不多。星空,夜空還見點兒,晝空除了“青天”“明藍的晴天”或“陰沉沉的天”一類詞兒之外,好像再沒有什麼說的。但是初次坐飛機的人雖無多少文學藝術的背景幫助他的想象,卻總還有那“天寬任鳥飛”的想象;加上別人的經驗,上之視下,似乎不只是蒼蒼而已,也有那翻騰的雲海,也有那平鋪的錦繡。這就夠揣摩的。

但是坐過飛機的人覺得也不過如此,雲海飄飄拂拂的瀰漫了上下四方,的確奇。可是高山上就可以看見;那可以是雲海外看雲海,似乎比飛機上雲海中看雲海還清切些。蘇東坡說得好:“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飛機上看雲,有時卻只像一堆堆破碎的石頭,雖也算得天上人間,可是我們還是願看流雲和停雲,不願看那死雲,那荒原上的亂石堆。至於錦繡平鋪,大概是有的,我卻還未眼見。我只見那“亞洲第一大水揚子江”可憐得像條臭水溝似的。城市像地圖模型,房屋像兒童玩具,也多少給人滑稽感。自己倒並不覺得怎樣藐小,卻只不明白自己是什麼玩意兒。假如在海船裡有時會覺得自己是傻子,在飛機上有時便會覺得自己是丑角吧。然而飛機快是真的,兩點半鐘,到重慶了,這倒真是個“不亦快哉”!

END

作者簡介:朱自清,散文家、詩人、學者、民主戰士。代表作品:《春》《綠》《背影》《荷塘月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