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雨中的普通人:滯留列車、夜色救援、在暴雨中撥絃

這個夏天,在河南,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衝擊了無數普通人的生活。而,如無數次突如其來的衝擊一樣,災難中總有善意和人性在閃光。

今天,我們採訪到三位鄭州雨災中的普通人,有在自家商鋪的殘骸中彈吉他的店主,有自發沿途救助受困汽車的退伍軍人,還有一名被困在K507列車裡長達46小時的年輕姑娘。

困在雨中的普通人:滯留列車、夜色救援、在暴雨中撥絃

一場文藝青年的自救

當事人:八戒

今天剛好過自己26歲生日的餐廳老闆,鄭州本地人

7月20日,滯留在鄭州東站的旅客們聽到了管樂隊的現場演出。那來自鄭州某校的管樂團,從上海展演歸來,他們和大批旅客一起滯留在車站,等待期間,在老師的指揮下,孩子們演奏了《我和我的祖國》和《歌唱祖國》。

孩子們帶來的音樂撫慰了很多現場旅客,也撫慰了更多看到了那段影片的觀眾。

而當天早些時候,在鄭州瑞光創意工廠園區裡,八戒站在自己的餐館中央,水漫過了他的小腿,而八戒抱著吉他,彈奏了一曲《夢中的婚禮》。

身材有些圓潤的八戒在鄭州經營著一家預約制的法餐廳。餐廳名為“蝶餐廳”,店裡的主廚是八戒的合夥人。店面不大,110平米,十張桌子,最多能坐26個人。他們希望客人可以在這裡專注、放鬆地享受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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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淹了的碟餐廳|受訪者供圖

店裡的吧檯是一個書架,裡面放著八戒他們平時喜歡讀的書,除了專業書籍,還有汪曾祺、蔡瀾等美食老饕的文集,總之是離不開“吃”。今年7月1日,餐廳才正式開始試營業。除了書,一切都是新的。

20號上午十點,八戒來到了餐廳。雖然鄭州已經淅淅瀝瀝下了兩天的雨,但是見雨勢、風勢漸急,八戒還是打電話勸退了已經預約了的兩組客人,“還好勸住了。”

下午三點半左右,眼看雨越下越大,八戒有點坐不住了。背起相機拿起傘,八戒準備去園區裡拍一些照片。一直以來,他都有用照片、文字記錄生活的習慣。真的走出去他才發現,自己的店地勢高所以沒察覺,原來園區裡的很多地方積水已經沒過了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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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供圖

拍攝了三十分鐘,雨砸在八戒臉上,生疼,相機取景框和眼鏡全部糊掉。眼看著路過的幾家店都開始進水,平時常去的黑膠店裡有些唱片已經來不及收拾,場面似乎馬上就要失控,八戒趕緊往回走。碰上園區裡搶險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沙袋已經完全不管用了。

八戒已經預想到了店裡的情形不會太好,果然,四點多回到店裡時,雨水已經灌進了大廳,桌椅板凳還有些來不及收的檔案已經全部泡在了水裡。

他和同事開始搶救,沒有沙袋就只能拆餐巾紙,用褲兜裝沙子,往辦公室門口堆。一開始似乎還有點用,但很快他們發現,不管是潑是堵都於事無補,雨也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跡象。店裡水位已經達到十幾公分,據他們推測,店外的積水大概已經有七十公分左右了。

“沒救了。”八戒想,他當時的心情,“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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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水淹的餐廳內部|受訪者供圖

後來看新聞他才知道,正是從當天4點開始的24個小時內,鄭州的降雨量達到最強,有網友根據資料做了一個比喻:“鄭州相當於一個小時內被灌入了150個西湖。”而17日20時到20日20時,三天降雨量 617。1 毫米。”歷史上,這三天在過去 20 年的平均降水量是 20 毫米。三天裡,鄭州承受著以往30倍的雨水衝擊。

“很想罵人但又不能罵人,因為這種災難性的事情,和誰說都沒用。”腦海中想法層出不窮,肖邦、莫扎特·······古典音樂家經常在交響樂章中用器樂表現暴風雨的場景,八戒想起了自己的吉他。

於是,在另外兩位同事還在搶救的時候,八戒抱來他的吉他,彈起了《夢中的婚禮》。同事們都是長期合作的默契戰友,對於八戒這種行為早已見怪不怪。吉他聲持續了僅僅一分鐘,八戒放下了琴,再次開始勞動,和大家一起把電器和木質桌椅、傢俱抬高。

能做的都做了。八戒抱著自己的兩臺相機、一把吉他和兩部電腦回了家,那時家中已經停水停電。後來,透過時斷時續的網路訊號,他才知道整個城市受災如此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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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訪者供圖

八戒學吉他,最初是為了在當時就職的公司年會上表演。他想彈唱李健的《異鄉人》,結果因為一直沒學會,自然也就沒有演出。而現在,他會在朋友結婚十週年紀念日時,為他們彈唱,也會在暴雨中為自己撥絃。

7月21日是八戒26歲的生日。小學畢業之後,他就沒有什麼過生日的記憶了,一開始是因為在寄宿學校上學,後來是因為從事了餐廳的工作,很難有空閒。這次,他反而有機會和朋友們一起過了一次生日。會去世界各地探訪米其林餐廳的法餐主廚八戒,26歲的生日餐是小區門口的一頓火鍋。

9年前上映了一部災難片《2012》,八戒印象很深。他記得電影裡出現的最後一個人類,是喜馬拉雅山上寺廟裡的僧人。“一個長鏡頭裡,那位僧人站在山上,雙手合十,作著禱告,接著一個滔天巨浪拍了上來。”《2012》上映時,八戒剛上初中,還看不太懂。他說:“今天看明白了,還看了彩蛋,彩蛋就是2021。”

八戒也看到了鄭州東站管絃樂隊的演奏。這讓他想起自己前一陣思考的問題,相對於理科,人文藝術學科是否缺乏現實價值?這一天,他確鑿地說:“藝術當然是有力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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環山路下的自發救援

當事人:李先生

24歲,鄭州登封本地人,摩托車俱樂部老闆

李先生因在救援過程中手機損毀,無法提供更多現場照片

李先生,24歲,鄭州登封市本地人,在當地開了家摩托車俱樂部。他習過武,心理素質很強。

7月20日晚,上班的李先生還不知自己生活的城市正在發生著什麼。他沒有過多關注新聞,因為一直在直播,只知道雨下得很大,非常大。“我長到24歲沒見過這麼大的雨。20日凌晨就感覺雨不對勁,風很大,傘都會吹飛。”聽別人轉述有小孩要被沖走了的新聞,李先生很驚訝,對他來說,城市內澇離中原地帶很遙遠。

直播到凌晨,李先生下班了,他開車回家,從公司到家,不過五六公里的路程。可是,平常走的北環橋已經被洪水沖塌了。“這個橋下的河道平時基本沒有水,但我當時看到它時,裡面漂著轎車和電動車,這些車都像垃圾一樣在往橋上衝。”幾乎所有的橋都受損嚴重,最北邊的橋直接沖斷了,南邊的橋因為交通管制無法通行,李先生改道走嵩山環山路。

嵩山環山路的路況也不容樂觀,一半的路被沖斷了,排水的隧道和小河水量爆滿,一直向外溢水。環山路是剛修的,不是並排的雙向四車道,而是由綠化帶隔開,路邊的樹種了沒多久,洪水裹挾著嵩山的石頭、沙子和泥土一路下衝,直接將樹連根拔起擋在路上。凌晨一點多,路上見不到什麼人,基本只有車輛來往,偶爾見到的人也是從車上下來的。

茫茫一片水,沒有標識物,水面已經和橋的路面一樣高,李先生根本不清楚這條路上的水有多深。他的車是SUV,車型大,底盤高,輪胎二十多寸,但水已經漫到輪胎三分之二的位置。開了一段,李先生髮現地面下沉,水越來越深。深諳車技的他知道,此時車絕不能熄火,他以三十邁左右的車速“滑”過這一路段。有兩輛車打著雙閃從李先生的車旁漂過,車窗貼著黑色的膜,看不清裡面有沒有人。他希望沒有。這一路段沒法停車,一旦熄火再高底座的車也抵不住水流。

路段的出口快到了,這時候,水速加快,李先生看到三個人在推車,他把車開到路邊地勢稍高一些的地方,跟車裡的三個同事說下去幫忙,大家都支援。“來不及焦慮害怕什麼的,一輛車救起來後面又會衝進來,大晚上的車主根本看不清路況,也不知道前面水很深。”

嵩山環山路最近在修旅遊公路,施工用的剷車還停在路上。李先生剛好看見一位剷車司機,就喊師傅一起用剷車把道路上的阻礙推開。中途李先生還專程回了一趟公司拿了拖車繩和防水的運動相機,因為有了相機,這才有了他發在快手上的影片。可繩子在水下沒有用,只能靠人力把漂著的車推到安全地帶。後來民間救援隊趕到,他們一起救上來三四輛車,車內有人時就把他們安置在剷車的兜子救出去。獲救的人連聲道謝說自己沒事,讓李先生他們接著去救別人,自己會想辦法回家的。

“水很深很急,水下都是淤泥,根本踩不穩當。”水淹到人的小腿,大風大雨再加上夜間,溫度低,但有人為了救援方便光著膀子。推車的時候有人摔倒,所幸以車作為掩體扒著車才沒被沖走。

凌晨三點,消防救援隊趕到,救援車拉著來挖河道的小拖車和小挖掘機。為了讓救援車開進來,消防員趕忙清理擋路的樹,李先生他們也過去幫忙鋸樹。

終於準備回家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水已經淹到了大腿。一輛黑色轎車沒聽見救援人員們的呼喊聲,直接衝進了水裡,車裡坐滿了人。沒一會兒車就漂了起來。救援人員追上去,開啟車門讓除司機以外的人員都下了車。司機已經懵了,李先生跟他說,你打著著方向盤我們把你推出去。此時車已經漂到了路沿石上。剛巧,又有一處水決堤,一大股水向他們湧來,車沒法往前推,越推,漂得越厲害,只能逆著水流向後推。200米的路,五六個人推了半個多小時。

獲救的幾個人除了道謝,根本說不出別的話。

忙碌了一夜,李先生沒能接到家人打來的電話,手機已經被泡壞了。凌晨三點多回家後,他看了一會兒新聞就累得睡著了。

7月21日中午十二點多,李先生他又到了環山路參與救援。此時道路已經比凌晨安全多了,不再會對來往車輛造成致命威脅。路基被洪水衝了起來,路上全是石頭,他在路上撿著石頭。今天,李先生在快手上的粉絲聯絡他說要從外地開車來送救援物資,已經到了鄭州的路口,還沒進來。

李先生還在忙,他說自己是個閒不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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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在K507上自救的乘客

當事人:小龐

20歲,貴州遵義人,回家的大學生

(截至發稿前,小龐告訴我們K507已經開動,返回北京方向了)

7月19日早上7點多,二十歲的女大學生小龐獨自從北京西站出發,坐上K507次列車,前往遵義老家。按照原計劃,列車經由京廣線、隴海線、西康線、襄渝線、渝貴線執行,她會在大約16小時候後下車。

意外發生在當天下午5點左右,列車從鄭州站開出後,走走停停,停靠在鄭州的上街火車站時,廣播裡傳來聲音:現在是臨時停車,由於遇到了大雨情況,列車可能會晚點一個小時。小龐往窗外看去,這是一個小貨運車站,只有幾條軌道,瓢潑大雨傾瀉而下,時而對面的鐵軌都無法看清。

長途車經常會遇到臨時停車,沒人覺得有什麼大事。但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列車還是沒有啟動的跡象。列車廣播又說,會晚點兩個小時。不過事實是,整晚列車都沒有移動。

7月20日,小龐起床,廣播再次響起,說要晚點十二三個小時。那是最後一次廣播,此後再也沒有更新過晚點時間。這回小龐才察覺有點不對勁了。她轉頭看窗外,大雨居然還在下。

很多人問列車員,什麼時候可以發車,可不可以提前下車,列車員沒有準確答案,只是說,在等通知。

焦急的乘客正在向乘務員詢問發車時間

一些乘客從鄭州上車去洛陽,平常兩個小時的短途旅行,他們沒帶多少食物,又在硬座上湊合了一夜,此刻開始躁動,和列車員沒說兩句就吵了起來。

小龐從別的乘客那裡知道,列車上連瓜子都沒了,只有礦泉水和酒。開啟手機大家都看到,河南遇到了罕見的特大暴雨,情況比預想的緊急得多。

焦慮的情緒在列車裡蔓延,首先暴露出的問題是食物短缺。排隊買飯的人,剛開始有盒子有筷子,後來連盒子都沒了只能拿塑膠袋裝,最後筷子也沒了只能發一次性手套。很多人為了吃一口飯,從早上五點開始排隊。

乘客們正在排長隊領飯

7月20日下午,K507已經被困約24小時。小龐上車前買的兩桶泡麵和一些零食也都快吃完了。暴雨還在下,她看到旁邊一條軌道居然完全被水淹沒了。她不知道,在附近的城區,暴雨已經漫到了人的腰部。

7月21日早上,小龐吃完了自己的存貨,8點多去排隊買飯,一直到11點才排到。列車員給她用一次性蓋子裝了點飯,菜是冬瓜和紅辣椒,還叮囑她,蓋子和筷子吃完千萬別扔了,不然下一次來打飯就沒東西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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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龐領到的盒飯|受訪者供圖

據小龐所知,乘客裡有人兩天只吃了一頓飯,有人快一整天沒吃東西,還有人排隊買飯時腦子暈乎乎的,腿都打顫了。她感到無助,不敢想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

生活用水也在這天出現困難,洗漱臺和廁所都沒水了;飲用水雖然還有,但也要省著喝。

就在小龐情緒低落的同時,對K507的救援正在開展。有好心人知道K507被困的資訊後,找到了上街火車站的工作人員高先生,把自己車上的12件水全部送到了車站,還有人送來了泡麵和麵包。

當天1點左右,列車員接到通知,乘客被允許下車,可以乘坐當地政府安排的大巴去洛陽火車站。

7月21日下午四五點時,小龐聽到廣播說,紅十字會送來了物資,每個人都可以免費領一桶泡麵、一根火腿腸和一瓶水,小朋友還可以領到麵包。大家情緒好多了。

小龐的朋友告訴她,火車之所以停了這麼久,是因為7月18日起河南省連續三天大暴雨,造成了嚴重的山體滑坡,把相關路段沖毀了。當地政府派出了兩千多人的救援隊,已經清理了三天。鐵路的工作人員還說,就算今天開不通,列車明天也能開通了。

小龐現在還被困在K507列車上,但她已經不再有太多擔心。和她一樣,乘客們也不再擔心自己,他們開始擔心起鄭州市中心的洪災,以及河南更廣大地區的受災情況。

據報道,河南暴雨阻斷鐵路通行。截止到7月21日18點,十餘趟列車仍滯留途中,部分列車已被困超過40小時。小龐只是被困在K507列車上的千餘名旅客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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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抗災我們在一起。

作者:月影、丫老師、小劉

編輯:簡杉、小南、簡曉君、阿越

出品:人間後視鏡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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