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尋訪,滿載清夢歸——記沈從文《邊城》

諾貝爾文學獎評委中的漢學家馬悅然曾經披露過這樣一番話,說如果沈從文不在1988年5月去世的話,他將於該年的10月獲得這一項獎勵。在中國近代文學史燦若星河的大師巨匠中間,沈從文的那顆星始終不是最閃耀的,甚至在他的後半生,還遭受著千百年來中國文人習以為常遭受的那一套誤解、貶損、委屈。但是它的光芒依然很溫柔,就像他筆下的文字,即使在最暗的夜空裡,也還柔和卻堅定地閃爍。

桃源尋訪,滿載清夢歸——記沈從文《邊城》

我們從別人一篇篇散文回憶錄中認識的沈從文,似乎總是一副平和、淡然的親切形象,讓人看見了便會心地瞭然:“這才是寫出《邊城》這樣文字的儒雅先生樣子。”但是從1928年他在雲南寫給大哥的信中,我們讀到:“我這工作,在另外一時,是不會為歷史所忽略遺忘的,我的作品,在百年內會對中國文學運動有影響的……充滿驕傲,心懷宏願與堅信。”這就給人一種極為豪邁的意欲“逐鹿文壇”的狂者形象了。人們常說狂生或要老來,才悟得這狂之為病,但沈從文的骨子裡似乎有一種自然原始的近乎執拗的韌勁,晚年他雖退出文壇,卻走了另外一條道路,依舊筆耕不輟,一部《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儼然已成學術界一座豐碑。

提到沈從文,不可不提湘西,提到湘西,當然也離不開沈從文,這二者已然成了文學史上一道清麗的文化風景線,任舍其一,都使另一方有了不可彌補的缺憾。

而湘西之美,《邊城》又是它的精魂。

桃源尋訪,滿載清夢歸——記沈從文《邊城》

一切彷彿是場夢,一個極美極易碎的夢,關於湘西,關於邊城,關於翠翠。是的,這是一個夢,我們不能僅用一部小說去定義它,小說可以有千萬種,邊城的夢卻只有一個。年少時或許還不覺如此,但我們在紅塵中經年飄搖,終於開始由衷地嚮往那片湘西樂土,而在明白自己永遠也無法到達之後,便由衷地又生髮出一些淡淡的悲憫和悵惘來。

沈從文的文字風格非常獨特,有著一股寫意山水畫一般的清澈和古樸,字裡行間透出傳統的中國的風味。這在那個二十世紀初新舊文化之交的中國,在傳統文化屢遭唾棄貶損的時代,實在是並不多見的。讀著《邊城》,便彷彿讀著中國古散文一樣的質感,古樸的,乾淨的,灑脫的,是沒有飛機汽車大炮的田園時代的文字,帶著深深的中國文化的烙印,比如那“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不急不緩,淳樸實在,很有點古人長袖寬袍,行吟山間的從容意趣。同樣韻味的,還有魯迅的文字,只不過相較而言魯迅顯得更冷冽,更滄桑一些。

桃源尋訪,滿載清夢歸——記沈從文《邊城》

邊城的主線情節其實很簡單,彷彿這樣的小城也容不下複雜的故事。小說採用插敘的手法,開篇先以大篇幅描寫邊城的自然景物與風土人情,同時介紹碧溪岨祖孫二人的背景來歷,此時的翠翠已有十三歲。繼而光陰迴轉,在翠翠的回憶中時間來到了兩年前與儺送初識的端午節,碼頭上二人的對話,從此便靜止在翠翠心中,即便後來經歷再多的萬紫千紅,也不及那次端午節夜晚甜蜜的夜色。

其後,時間再次回到現實,順順家兩個兒子都喜歡上翠翠,卻因為大老的直爽個性首先向老船伕坦言自己的愛戀。得知弟弟的心思之後,大老明白自己的歌聲不及弟弟,主動退出,卻在乘船事故中不幸遇難。從此,翠翠與二老之間的情感便籠罩上一層抹不去的陰影,老船伕為了翠翠婚事心力交瘁,也在暴風雨的夜晚悽然死去。故事的最後,翠翠獨自一人擺渡在碧溪岨兩岸,等待著那個“可能永遠不會回來”,“也可能明天回來”的人。

很多讀至結尾處的人,都會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邊城》中並無一惡人,社會風氣也較之傳統封建禮教下的中國社會更加開放,究竟是什麼導致了小說中主要幾個角色幾乎無一人善終,無一人得到他們真正所渴望的?有些讀者可能會將悲劇歸結到小說中的個別人物身上,比如責備翠翠性格的害羞膽怯、儺送心思的敏感細膩、爺爺行事的猶疑不決等等,認為假若某人不這樣做而那樣做,故事便不至於走向悲劇。

但這樣的假設實際上毫無意義且不可能實現。沈從文的目的並不在於塑造一個盡善盡美的邊城世界和盡善盡美的邊城人物,順順、天寶、儺送、爺爺、翠翠等人都是如此美好,但他們也都有各自的瑕疵和缺憾,這些不完滿處恰恰促成其作為一個個正常人的完滿。

陶淵明也寫桃花源,但他的故事作為寄託了作者對自身未經歷過的美好社會的憧憬和嚮往的“夢”,是可以極盡虛構與想象的,陶淵明的桃花源可以完美無瑕,但沈從文的邊城卻更多具有現實寫照在裡面。它作為人間的一部分,即使再怎麼隔絕於塵世紛擾之外,也避免不了生活在其中的人所具有的人性與生俱來的各種缺憾。

所以故事中,每個人的言行舉止都是合乎人物本身的個性與經歷而不相違背的。翠翠無父無母,不通人情世故,面對愛情只會憑本能選擇逃避;老船伕有喪女之痛在前,面對翠翠的婚事必然會一再謹慎;儺送與哥哥兄弟情深,面對哥哥的死必定不能視若無睹……他們的善使得在這個故事中產生出數不清的誤會和矛盾,一步一步導向結尾的悲劇。而置身事外的讀者,眼看著書中人走錯的每一步,無法抱怨,無法指責,只能體會一種無法著力的悲哀和無奈。

先將美好的事物淋漓盡致地展現在讀者眼前,最後,卻在美的內部,產生出不可逆轉的巨大的悲劇。沒有具體的批判和歌頌指向,僅僅是在一個山水秀麗的小城講述一群普通人物的故事。只不過,書中的小城比別處更加清透,小城中的人比別處更加純美,此處的悲劇也就顯得更加令人心碎。

桃源尋訪,滿載清夢歸——記沈從文《邊城》

許多從鳳凰古城遊玩回來的人抱怨現實的“邊城”如何令他們失望,這並不令人驚訝,一心發展經濟的過程中會失掉多少寶貴的日後可能再也尋不回來的東西?但仔細思索:這個世界是否真的存在過?離鄉十八年的沈從文,在創作《邊城》的過程中究竟帶著多少設想的天真和憶舊的溫柔?那個故鄉如此令人陶醉和嚮往,是不是因為它與沈從文之間隔了十八年的異地分離?美的產生需要一定的距離,這個距離是否恰夠沈從文描繪出吸引無數人奔赴湘西尋找邊城的一幅絕美畫卷,我們或許不得而知了。

但似乎也不需要知道。於我們,邊城不是一處尋到尋不到的地方,而是精神世界中一座安靜又熱鬧的小城,就像桃花源之於陶淵明。偶爾當現代物質文明使人無所適從時,我們還可以駕一隻小舟,沿白河兩岸賞玩風景,或入桃林深處沽酒,或去碧溪岨口與翠翠牽纜。事畢,載一船好夢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