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月下把杯圖區域性

馬遠畫過很多月亮。

而且還都是又圓又大的那種。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上左至右:月夜撥阮圖,舉杯邀月圖,松蔭玩月圖

下左至右:林和靖梅花圖,邀月就梅圖

一樣是畫院的畫師,他比夏圭、李嵩、馬和之都更愛畫月亮。

月亮下面,總是坐著一個隱士一樣的半老頭子,呆呆地向13點鐘方向望去。

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月下把杯圖》,就極其少見地畫了六個人——六個人哪!兩個中年男子,四個髫齡僮僕,而且有阮,有酒,有果子,可能還有月餅……

畢竟這是中秋啊——圖右上有兩行題句:相逢幸遇佳時節,月下花前且把杯,題句下鈐了皇后坤卦印。左側對頁還有一首也鈐了坤卦印的題詩:人能無著便無愁,萬境相侵一笑休。豈但中秋堪宴賞,涼天佳月即中秋。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月下把杯圖區域性

空中高高地掛了一輪滿月,滿月是用金粉塗繪的,看起來金光熠熠,正照徹南宋的中秋之夜。

那是哪一年的中秋?

也許,是嘉定元年。

那年中秋

嘉定元年(1208年)的前一年,是開禧三年(1207年),那一年的年末,史書記載過一件震動南宋朝廷的大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宮廷畫師馬遠大約38歲,常給馬遠畫題詩的楊皇后大約46歲。

這皇后與畫臣的合作是見於畫史的。不過畫史上沒有確切的記載《月下把杯圖》是不是他們的合作,此圖甚至沒有馬遠的署名,後世的人們只是憑據畫上的皇后坤卦印和題句、馬遠式剛硬峻直的斧劈畫法,斷定這是馬遠所畫、楊皇后題詩。

據說,這位寧宗楊皇后,自稱楊妹子,是宋朝惟一能詩善寫的皇后。她在嘉泰二年(1202年),突破外戚權臣韓侂冑的阻力成為皇后,在寶慶元年(1225年)退為太后,她當皇后,大概有二十四年。

據說馬遠是獨得楊皇后寵愛的畫師。楊皇后愛用馬遠的畫送人,上面鈐自己的印又題上自寫的詩句,《南宋院畫錄》裡記錄著,這樣的畫大概總有二十來幅。馬遠雖出身五代繪畫世家,然而祖上並無一件帝后御題,這樣的榮寵,顯然是極高的恩遇。

關於此事,諸家記載很多。只不過楊皇后的身份被記得甚為混亂。

清人孫承澤的《庚子消夏錄》裡說:馬遠在畫院中最知名,畫上常有楊妹子的題句。

馬遠,在畫院中最知名,餘有紅梅一枝,蒨豔如生,楊妹子題一詩於上。按:楊妹子者,寧宗恭聖皇后之妹,書法類寧宗。凡御府馬遠畫,多令題之。(筆者按:楊妹子是楊皇后本人還是妹子,至今無定論,本文傾向於是本人)

明人王世貞也在跋馬遠的名作《水圖卷》時說:馬遠受命所繪的畫上,多有楊娃題款。

凡遠畫進御,乃頒賜貴戚,皆命楊娃題署。(筆者按:楊娃又是另一訛誤,此處的楊娃實為楊皇后本人)

這位書畫史上至今撲朔迷離的楊皇后,不但才情過人,能寫詩,能仿寧宗手跡,而且非常的有心計、有手段。

開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楊皇后聯合史彌遠、張鎡等人,下令禁軍捕殺專權十三年、曾阻撓她“正位”的權臣韓侂冑——據說這聖旨是楊皇后摹仿寧宗筆跡自己撰寫的,韓侂冑被殺後,寧宗後知後覺,卻也無可奈何,並沒有把她怎麼樣。

不久,寧宗下詔公佈韓侂冑的罪狀。韓侂冑既因罪被殺,他從前一手製造的慶元黨禍(牽涉到朱熹、趙汝愚等士人)也就逐漸平反,已死者追贈殊榮,生還者起復原官。1208年,寧宗改元嘉定,表明新政的開始。這也是楊皇后干政的開始。

這時的楊皇后,大概頗有天地澄清、妖氛掃淨、“萬境相侵一笑休”的篤定和感慨。

而畫中人執手相看的歡欣,若說是慶元黨禁中罹禍士人的劫後重逢,也頗可理解。

這很可能是一幅由楊皇后出題,由馬遠完成於嘉定元年中秋節的、用於賞賜的合作作品,南宋皇家向來有慣例,在節慶日以“御書畫扇”等物分賜諸閣分、宰執、親王。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月下把杯圖

雖然,目前沒有更多的證據實錘《月下把杯圖》是否二人的合作以及確切的時間、以及這幅畫到底賜給了誰,但楊皇后和馬遠的長期默契合作,確是無疑的,這種默契,有其偶然性,也有其必然性。

大概,一個是妙悟心意、能手到心到的絕代畫手,一個是妙知畫境、鑑賞力極高的女中豪傑,這兩個傳奇的人物生在了同一個時代,又因緣際會而成君臣,這是他們人生中的偶然。而歷史的必然是,“百年永鑑不可忘,留與人間看扇影”(這是楊皇后晚年在馬遠《仙壇秋月壇》紈扇上的題詩),他們從人生的不同起點出發,休慼與共,一起經歷、記錄了南宋朝最後的盛衰。

一門五代皆畫手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年),馬遠出生在一個山西籍畫家家族中。這個畫家家族簡直和唐朝的斫琴手雷氏家族一樣,強大的基因綿延了五六代之久。

馬遠的月夜。

馬遠,字遙父,號欽山,原籍山西,後居錢塘(今浙江杭州),是南宋時的畫院待詔

馬遠的六代祖以上都是畫佛像的,畫得很好,在河中一帶很有名氣,被稱為“佛像馬家”。

他的五世祖馬賁,在北宋元祐、紹宋年間以善畫佛像、花禽、人物出名,辛棄疾的同學党懷英曾寫過一首《題馬賁畫鸂圖》:雙眠雙浴水平淡,共看秋光臥兩堤。誰信瀟湘有孤雁,冷沙寒葦不成棲。

他的祖父馬興祖,是高宗紹興年間的畫院待詔,工花鳥,善人物,精鑑賞,精到什麼程度呢?高宗拿到什麼名畫就會拿去讓他鑑別。

他的伯父馬公顯、父親馬世榮,亦工人物、山水、花鳥,紹興年間也任待詔,官授承務郎,且有過“授金帶”的榮譽。

他的兄長馬逵,一樣地在人物、山水、花鳥上有非凡的造詣,據說比馬遠畫得還更要生動逼真。

出生在這樣一個繪畫世家的馬遠,從小耳濡目染,不但受到父兄的全力栽培,又取法趙令穰、李成、范寬、郭熙、李唐諸家,遂以恩蔭入職宮廷。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白薔薇圖

更難得的是,他有才情。

如今流傳下來的馬遠冊頁,許多都精巧玲瓏,饒有詩意。

比如《梅石溪鳧圖》,那不分明就是“春江水暖鴨先知”?

比如《林和靖探梅圖》,畫的不就是“暗香浮動月黃昏”?

比如《寒江獨釣圖》,不就是“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圖一 馬遠  梅石溪鳧圖

圖二  馬遠  寒江獨釣圖

圖三 馬遠  林和靖探梅圖

把詩句從文字轉化為影象,使得“畫是無聲詩,詩是有聲畫”成為現實,令詩畫前無古人地結為一體,這無疑是馬遠偉大的推進,但他做的不僅僅如此,他的捨棄全域性偏安一角的構圖,刪繁就簡的斧劈皴法,後世稱為馬一角的典型佈局:空靈,幽遠,將厚重的北宋全景式山水推向清逸的南宋近景式山水。

現在很難確切地說,馬一角的構圖佈局是如何發生的。有一種說法是愴懷國事,“恐將長物觸君懷,恰宜剩水殘山也”;也有說法是因為兩宋畫院以限時考試來給畫師們定職升遷,遂產生了這種以立意、構圖、快速皴染取勝的新畫法;亦有認為是北宋全景畫法已臻極境,迫得南宋畫師創造出以偏概全的近景山水……究竟何種為是,目前並無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馬遠的這些畫,必定觸動了同樣有才情的楊皇后。

不平凡的皇后

楊皇后是個了不得的女子。

她是從極其低微的塵埃裡一步步登上皇后之位的。史書甚至無法明確她的籍貫、父母和姓氏,或說姓張,或說姓楊。

南宋乾道年間,她十一二歲,跟著她做樂女的母親入宮表演雜耍,被吳太后留下,伺候那時候才五六歲的小王爺趙擴。

紹熙五年(1194年),韓侂冑、趙汝愚等大臣再也受不了神經病皇帝趙光宗,強行奪權,提前把太子趙擴擺到了皇帝位子上。史稱紹熙內禪。趙擴那時候27歲,楊氏33歲。

慶元元年(1195年),楊氏封平樂郡夫人。

慶元三年(1197年),楊氏封婕妤。

慶元五年(1199年),楊氏封婉儀。

慶元六年(1200年),楊氏封貴妃。

……這樣的升遷速度,真是好比坐火箭了。但楊氏並沒有止步於貴妃。

再兩年,寧宗趙擴的元配皇后韓氏病逝,她的叔父、擁立寧宗有功的權臣韓侂冑,反對立機敏過人的楊氏為後,但寧宗不依,死活就是把楊氏提拔成了後宮之主,一國之後。

你猜怎麼著,五年後,強悍的韓侂冑被殺了。機敏過人的楊皇后和史彌遠一起,掌握了朝廷大權。

這個聰明、又有狠勁的女子,她拿出這狠勁的一部分用在寫字、畫畫、寫詩詞上,成為南宋惟一的皇后女詩人,也是書畫史上撲朔迷離的“楊妹子”。

她在馬遠的《王宏送酒圖》上題寫:人世難逢開口笑,黃花滿目助清歡。

又在《洞山渡水圖》上題寫:攜藤撥草瞻風,未免登山涉水,不知觸處皆渠,一見低頭自喜。

她也能畫,明人汪砢玉的《珊瑚網》說她曾畫菊並自題:莫惜朝衣準酒錢,淵明身即此花仙。重陽滿滿杯中泛,一縷黃金是一年。

亦能詞,清人張宗橚《詞林紀事》裡說,她在馬遠的《松院鳴琴圖》上題過一闕《訴衷情》:閒中一弄七絃琴,此曲少知音。多因淡然無味,不比鄭聲淫。松院靜,竹林沉,夜沉沉。清風拂軫,明月當軒,誰會幽心?

因為這些題字,元末明初的陶宗儀在其所著的《書史會要》中說:馬遠畫上多有楊妹子的題句,語涉情思,招來旁人閒話。

寧宗皇后妹,時稱楊妹子。書法類寧宗。馬遠畫多其所題,往往詩意關涉情思,人或譏之。(筆者按:楊妹子訛誤同上文)

這樣的聯想未免穿鑿。

真實的情況大概是,極具才情和鑑賞力的楊皇后,因為對馬遠的激賞,成了他的保護神和倡導者,也是馬遠作品最權威的鑑賞家和推廣人,更因此成為馬遠繪畫創作實際上的合作者。

而出身繪畫世家,父兄祖輩都長年出入宮廷、與皇家關係不匪的馬遠,成了楊皇后忠心耿耿的追隨者。

伴隨著楊皇后在南宋朝堂中的崛起與沒落,本與政治毫無干係的畫師馬遠,筆下隱隱約約地流露出南宋政事的蛛絲馬跡。

朝堂風雲

馬遠的青年時期,正是韓侂冑的強權時代。

韓侂冑是吳太后的外甥,寧宗韓皇后的族叔。紹熙內禪後,一力促成趙擴上位的韓侂冑開始剪除政敵。

慶元元年(1195年),趙汝愚被罷相,慶元二年(1196年),王德謙亦被罷。馬遠受命繪了安撫王德謙的《松壽圖》。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松壽圖

慶元四年(1198年),趙汝愚、朱熹等人因反抗韓侂冑,被劃為偽黨,開除官籍,永不錄用,這就是慶元黨禁。

慶元六年(1200年),張鎡的城北張府園建成,馬遠應邀去給他繪《林下景》——林下景者,隱居之地也。

馬遠的很多隱士圖可能都畫在這個時候。那些枯坐一隅的老頭子,頭頂明月一輪,或抬頭或低頭,沉吟不語。

他也受楊皇后之命畫她需要的。

楊氏在嘉泰二年(1202年)成為皇后。《倚雲仙杏圖》大抵就畫在她當皇后不久。她那時候的字還很柔弱拘謹,處境大概也並不能隨心所欲。“迎風呈巧媚,浥露逞紅妍”,那時的楊皇后,大抵是尚須隨人俯仰的。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倚雲仙杏圖區域性

韓侂冑的強權維持了十三年。

開禧三年(1207年)十一月,機敏過人又膽子賊大的楊皇后聯合史彌遠、張鎡等人,一舉將韓侂冑扳倒,且斬草除根,將朝廷中的韓黨盡數剪除,籠罩在她頭上的霧霾,這時才算是盡數散去。

馬遠的《山徑春行圖》也許就畫在1208年的開春。“觸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鳥不成啼”,昂首闊步計程車人,急急跟隨的琴僮,這樣的明媚裡,彷彿都能聽到鳥兒清脆的啼叫和垂柳輕柔的觸撫。這真是欣欣向榮的新的開始呀!

1208年,便是嘉定元年,新政之始。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山徑春行圖

《西園雅集圖》可能也畫在這個時期。

慶元黨禍雖不同於元祐黨爭,朱熹、趙汝愚等人雖不同於蘇軾等人,但所有黨爭的惡果都是相似的。逐漸平靜下來的馬遠,襲用舊題,可能有更深廣的思考,剪除韓侂冑的專權後,朝廷能保持戰果,重用賢良,避免重蹈北宋覆滅的舊轍嗎?

歷史給他的回答是不能。

嘉定這個年號寧宗總共用了十七年(1208年-1224年)。這也是楊皇后和史彌遠結成政治同盟,共同掌權的十七年。

波瀾壯闊的《水圖》、華麗精美的《華燈侍宴圖》、被視為馬遠巔峰之作的《踏歌圖》可能都作於這十七年中。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馬遠的月夜。

上:水圖  下左:踏歌圖  下右:華亭侍宴圖

嘉定十七年(1224年),寧宗崩,史彌遠撇開皇子趙竑,立趙昀為帝,楊皇后無可奈何地被尊為太后,退居深宮。十七年前她為了剪除韓侂冑重用史彌遠,史彌遠卻成為南宋朝秦檜、韓侂冑之後第三個權臣,專權二十六年(當然,後面還有一個賈似道專權)。

晚年,失勢閒居的楊皇后借馬遠的《仙壇秋月圖》題寫心中鬱悶,對“鄞中丞相”史彌遠的切齒痛恨一覽無遺:

宮中美人秋思多,夜揖明月追仙娥。

晝闌桂樹倚樓闕,碧落天壇飛鳴珂。

畫師不解西風夢,筆端便有華陽洞。

更將妍畫寫清詞。輕扇君王心已動。

炎精季葉堪嘆嗟,矧爾妖麗傾其家。

申生遺禍到濟瀆,鄞中丞相真奸邪。

吳宮一掃荒煙冷,舊事淒涼復誰省?

百年永鑑不可忘,留與人間看扇影。

紹定四年(1231年)八月,三萬蒙古軍從大散關入川,如狂風暴雨般直破城寨百餘座,27歲的理宗皇帝,在馬遠的《秋江漁隱圖》上題下這樣的句子:

月落江天罷釣魚,倚柳坐睡夢華胥。

蘆叢何必扁舟系,波漾風吹任所如。

——《辛卯秋御題》

馬遠的月夜。

南宋  馬遠  秋江漁隱圖

同樣是月夜,馬遠的筆鋒仍然潑辣勁健,但卻不再有《月下把杯圖》裡的曠達,更沒有《踏歌圖》裡的熱烈,《山徑春行圖》裡的歡欣,61歲的御前畫師馬遠,27歲的年輕皇帝,就這樣坐在同一艘明知會傾覆的破船上,隨水西東,不知所措。

紹定五年(1232年),理宗納賈似道之女為貴妃。年底,楊太后薨逝。同年,南宋朝廷決定與蒙古聯軍,對抗金國。

歷史,就這樣不可逆轉地走向1276。

尾聲

馬遠大約在景定元年去世。那時候離南宋滅亡,只有一二十年時間了。

一個王朝的傾覆,一個畫者是擔當不起責任的,他能留下的,只是一些蛛絲馬跡,從這些蛛絲馬跡裡,後人或能窺到一點點過往舊事。

八百年後,又到中秋,馬遠畫的那輪月亮,至今還高高地懸在天空,正應了那句古老的詩:

今月曾經,照古人。

參考資料:

傅伯星《讓馬遠走出歷史——論馬遠生卒年的確認及其主要創作的動因與真意》

溫建嬌、袁有報《馬遠的世系考》

《論宋代畫院制度對馬遠、 夏圭畫風影響》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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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淺之間有淡廬

隱居於文字之間

馬遠的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