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很容易,但成為作家很難

●葉克飛

寫作能教嗎?這真是個問題。

有人會說,寫作當然可以教,學校裡的語文課,大學裡的寫作課,不都是教這個的嗎?不過,除了那些基本的要素與套路之外,寫作所需要的能力,或許不僅僅在技術層面。至於對寫作的評價,中國人素有“文無第一”的說法,不過每年傳播“高考滿分作文”倒是不亦樂乎。

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寫作學教授、詩人、小說家、散文家菲利普·羅帕特在《散文寫作十五講》中寫道:“對於一些機械而刻板的評價散文的方式,我也是好惡參半。人們開發了一些自動化體系給初中和高中學生的文章打分。這個體系傾向於給使用長句子、複雜的句法和一些諸如‘然而’‘除此之外’這樣的關聯詞的論文打高分。當然,這種嘗試可圈可點,但是這些機器評論員卻沒有細膩和精準到可以判斷思想的獨特、情感表達的豐富程度以及誠實的態度。我們不應該僅僅訓練年輕學生提出斷言和使用堂皇的詞彙,也要培養他們去開展批判性思維——批判和審視自己的能力。”

這種“批判性思維”,還有“思想的獨特、情感表達的豐富程度以及誠實的態度”,是寫作乃至人生的更關鍵因素,也是極為稀缺的能力。

《散文寫作十五講》詮釋了何為散文,也談及如何處理作者的自我與筆下的自我的關係等。

羅帕特是一位極為出色的寫作者,他寫詩,也寫散文和小說。有人這樣評價他:“他在我們身上攪起文學那無拘無束、鍊金術士一般的希冀,正如他以坦言對事件點石成金,令詩凝練成形。”

這位大師級人物在散文領域一直亦寫亦教,曾有在中小學教授寫作長達12年的經歷,也曾在美國多所大學任教,專事寫作教學與研究,許多散文大家都出自其門下。

《散文寫作十五講》在很大程度上是對傳統寫作教程的顛覆,或者說更針對散文這一細分領域。這是因為傳統寫作教程往往偏向小說,類似“展示,不要講述”之類的教條,在羅帕特看來並不適用於散文。他認為散文也要講述,更要看重於敘述者視角,強調“我”的觀察與解讀。

這種以人為中心的個性化看起來很簡單,但並非沒有難度。對於寫作者來說,把“我”放在第一位的很多,但往往不是真正的“我”,也就沒有對心靈的真正探究,思辯也無從談起。還有更多的人,習慣了“借鑑觀點”的寫作文方式,甚至為了考試分數的保險而不惜千篇一律,更加無法尋覓到真正的“我”。

在這方面,羅帕特在書中還專門“毒舌”了一番,比如“那些躍躍欲試想要寫散文和回憶錄的作者們所犯的一個錯誤就是力圖要讓自己顯得友善、招人喜愛,與讀者打成一片,那麼讀者反而會感到無聊,想要點猛料(至少想要一點權威的聲音)”,還有“文學不是一個隨波逐流和體制裡循規蹈矩的人的溫床。咖啡聊天的技巧——剋制表現、磨鈍稜角、節約感情——在書寫中不大好用,如果你的目標是刻畫一個令人印象深刻和強有力的敘事者的話。”

當然,也無需將寫作的門檻看得太高,更無需強調“天賦論”,正如葉聖陶所說:“寫作既不神秘,也不艱難,是很平常的事,只要會說話,能認字,幾乎人人都可以提筆寫作。”

美國曆史學家、小說家,獲得過普利策小說獎,教授寫作課程四十多年,開創斯坦福大學創意寫作專案,連雷蒙德·卡佛都是其弟子的華萊士·斯泰格那,就在《斯坦福大學寫作課》中闡釋了何為寫作。書中寫道:“寫作的天賦是上天贈予的禮物,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更好的自己,都有未曾開發或者被掩蓋的天賦,它們就像孢子一樣,只要有水,就能生長”。若想進一步成為優秀的寫作者,則需要洞察力,還有對世界清醒的警覺。

與羅帕特在《散文寫作十五講》裡所強調的一樣,華萊士·斯泰格那也看重“我”的存在,提出“永遠不要為了取悅自己的讀者而寫作,要為了滿足自己而寫作”。

《散文寫作十五講》中認為,個人性散文意味著極大的自由度,把目光投向任何寫作物件,都相當於為之賦予了合法性。

羅帕特還寫道:“在散文中我們不妨跟著感覺走,任它帶你去任何地方”。他以蘇珊·桑塔格的一段話為佐證,後者在為她的堂吉訶德式的反對隱喻和闡釋性話語的立場進行辯護時說道:“當然,如果沒有隱喻,人們就無法思考。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可能會全盤接受所有隱喻。當然,所有的思辨都是一種闡釋。但這並不意味在某些情況下,‘反對’闡釋是不正當的。”

如果你熟悉文學史,就會發現羅帕特所說的“跟著感覺走”,其實是眾多作家得以成名的共性。

關於這一點,描述作家群像的《我們要當作家: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生活、愛情和文學之路》一書可為證明。這本書的背景是1974年到1978年之間,地點是極具傳奇色彩的愛荷華作家工作坊。

那些年間,一群暫露頭角的天才作家在愛荷華市的教室和酒吧裡創作與辯論,度過了一段青春歲月。日後,他們的名字交相輝映,包括約翰·歐文、簡·斯邁利、T。C。博伊爾、米歇爾·赫恩伊凡恩、艾倫·格甘納斯、桑德拉·希斯內羅絲、簡·安妮·菲利普斯、珍妮·菲爾茨、喬伊·哈喬與喬·霍爾德曼等。

成立於1847年的愛荷華大學,是美國常青藤大學之一。1897年,全世界第一個詩歌創意寫作班便誕生於此,1922年,時任愛荷華大學研究生院院長的卡爾·希叟開創全新學術研究模式,學生可以不寫論文,只需提交足夠優秀的文學作品就可獲得學位。

此後,愛荷華大學的“作家工作坊”便成為全球寫作愛好者心中的“聖地”。一個世紀以來,這裡走出17位普利策獎得主、3位美國桂冠詩人、300多個國家圖書獎得主……

在《我們要當作家》中,一群尚未成名的大人物盡情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為資助而努力,為社會地位而焦慮、為友誼而悲喜……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寫作本身。書中提到的“構成文學創作精華”的三大原則,第一條便是“必須主動探索或交代自己的情感生活”——與《散文寫作十五講》一樣,又是在強調“我”的存在。

當然,這本書也被稱作“吐槽大會”,堪稱“作家勸退指南”。書中提到,奧登曾在《染匠之手》中殘酷寫道:“在我們的時代,如果一個年輕人毫無各方面的天賦,他很可能會夢想去寫作。”愛荷華工坊的作家也用親身經歷告訴人們:寫作很容易,但成為作家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那麼,寫作到底能不能教?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回答是:“我們相信寫作是不能教的,但作家是可以被鼓勵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