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評論丨高世名:數字時代藝術何為?

文藝評論丨高世名:數字時代藝術何為?

最近,中國美術學院不僅新設藝術與科技、數字媒體藝術等專業,還與之江實驗室共建起“科藝融合研究中心”;同濟大學成立國內首個藝術與人工智慧實驗室,正在聯動艾廠人工智慧藝術中心舉辦開幕大展……藝術與科技的無界融合,成為備受矚目的焦點。數字時代,藝術將綻放出怎樣的可能,引人無限遐想。

中國美術學院院長高世名在文章中提出了藝術智性這一概念,認為需要在科學技術帶來的新碰撞中重新找到藝術的位置,去復興藝術源發的創生性的感知、表達與製作。

——編者

我們竟然同時用“數字時代”與“影象時代”一起命名今天這個時代。這奇特的雙重新命名,正顯示出今天的數字虛擬技術已經塑造出最抽象之物與最逼真之物的完美集合,也就是《駭客帝國》中所謂Matrix的雛形。在這樣一個時代,藝術無疑有了更多的可能。這個時代的新技術與新經驗將把我們帶往何方?

文藝評論丨高世名:數字時代藝術何為?

如何用藝術智性去聯通和牽動人工智慧?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半個世紀以來,網際網路、數字科技的浪潮徹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世界。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弗朗克·韋爾切克說,隨著理論物理學的發展,下一個被更新的將是“我”這個概念。過去30年間,數字科技的主要成就是研製出無數種的“數碼物件”,我認為在數碼物件或者說數碼客體(digital object)的研發之外,還要推動一種更根本的“數碼主體”(digital subject)的探索,這將通向一種新的“人學”。

對於這種新“人學”,最大的挑戰與啟發莫過於人工智慧。最近這幾年,人工智慧幾乎成為藝術、設計和教育領域最火熱的話題。其實,與網際網路猝不及防的大爆發不同,我們對人工智慧已有幾乎一個半世紀的思考。19世紀以來,人工智慧就是科幻小說和各類預言最為鍾愛的主題,以至於它佔據著我們關於未來的主要想象空間。它卻窄化了我們對於未來的想象,似乎人類未來的主要內容就是與機器人的鬥爭。我認為,關於人工智慧的討論應跳出人工生命的想象,進入更加廣闊的天地。歸根結底,人工智慧的發展不是為了跟人一樣,更不是為了取代人,它有著自己的未來,多種未來。

另一方面,人工智慧透過運算和模擬正在逐漸替代和置換著我們的感受力,它的“無限算力”也對人類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產生了巨大的壓力和推動力。可弔詭的是,今天的運算能力已經如此強大,人們卻常常感慨這是一個貧乏的時代。在海量記錄與書寫中,我們失去了歷史。在無窮算力推動的“實時”與“同步”中,我們失去了現在。社交媒體的狂歡中,我們無法辨認彼此。眾聲喧譁中,我們聽不到存在的回聲。

我們共同面對著數字時代的新命題、新挑戰。如何才能將自己操持的技藝與記憶轉化為創造的力量、重啟的契機?作為一個策展人和藝術教育者,我願意樂觀地說,這或許正是藝術的使命。

因為,除了人工智慧(Artificial Intelligence),我們還有另一個AI,就是藝術智性(Artistic Intelligence)。我相信,隨著人工智慧的高歌猛進,這另一個AI(藝術智性)會變得對人的儲存與發展更加重要,對人之為人至關重要。所以,如何用藝術智性去聯通和牽動人工智慧?如何以積極的姿態面對這兩個AI對人之儲存與發展的意義?這是我們這個時代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我們從來不是自然人,而是技術化的人、人工化的人。那麼,作為技術化的感官整合的存在,我們如何製作、如何創造?是否還能保有我們的主體性?慾望和意願,或許是我們與人工智慧的最大差異。人工智慧可以寫詩、畫畫、作曲,可以在棋盤上戰勝人類,但它目前必須按照程式設計寫詩、下棋、作曲、畫畫,至少現階段它並不具備做這些的慾望和意願。19世紀以來的機器人幻想讓我們時常忘記了——人工智慧或機器人其實是藝術作品而非藝術家。

然而,這另一個AI即藝術智性究竟是什麼?在數字時代,在元宇宙的時代,它有何作用?

新技術建構起人類的各種假肢,這越來越龐大的假肢系統正在廢除我們的感受力,割裂我們的身心。未來人學的根本困境是感性貧困、身心分離。在此,藝術或可有所作為。因為藝術的智性通向一種上手技藝所開啟的、從藝術經驗而來的知識,一種感同身受的知識,一種創生性的、詩性製作的知識,一種身心發動的知識。藝術智性所激發的是一種感性、知覺的解放狀態——如果說科學是“透過知識獲得解放”,藝術就是要“透過解放獲得知識”。

改變生活、改造社會、創造與批判、社會參與和烏托邦……現代主義以來的種種藝術衝動與許諾在今天都受到來自社會現實的嚴峻挑戰。在數字孿生、加密技術推動元宇宙創世的今天,如何談論藝術創造?在虛擬世界(Metaverse)和無極限思維(

Omniverse)的願景中,當透過媒體虛擬技術可以輕易獲得平行現實和另類世界時,藝術對於現實的超越性又意味著什麼?

美國建築師路易斯·康說:人類並不需要第五交響樂,直到貝多芬把它創作出來,人們才發現,我們的心靈、人類的精神生活從此再不能沒有它。我始終相信,所有的創造、生產,所有的努力和鬥爭,都是為了人的儲存和發展,都是為了讓人更像人。兩個AI,無論人工智慧還是藝術智性,莫不如此。也正因如此人類才需要創造,而創造絕不只是生產出差異化的從未有過的東西,而是可能世界之創造。

文藝評論丨高世名:數字時代藝術何為?

藝術必須要有所創造,而創造是一種發現、一種開啟,是開啟可能世界的通道

如果說網際網路是人類歷史上的又一次大航海,混合現實就是再一次創世紀。那麼,大資料、人工智慧、腦科學、物聯網所形成的混合現實,就將是未來藝術和設計的主要運作場域。

未來某個世紀的人們,在一次賽博旅行中,邂逅了一片恢宏的墓地,那是“網際網路第一代”的賽博墓地。我們上下三代人的畢生資料和生命資訊都儲存在那裡,那是數百億人類的數碼紀念碑。這是未來人類與“史前文明”的第一次遭遇,在他們眼中,我們現在所謂的“網一代”,其實是史前文明的最後一代……

這是前幾年我為中國美院策展專業準備的一次考試命題。我深信,在數字時代,藝術家需要思考的首要問題是——如何為人一生的資訊造型?這是新的設計任務書,也是一種新的造型藝術——這種藝術根基於對混合現實條件下“數碼主體”的思考和研究。

作為藝術家的至高典範,列奧納多·達芬奇並不只是畫家,他首先是一位自然學家。在他那裡,造型是世界觀意義上的,是為萬物造型,為世界造型。對他來說,科學和藝術是一碼事,統一於對世界的感知和探索。500多年過去了,今天,我們需要在科學和技術的新的碰撞中重新找到藝術的位置,去復興藝術源發的創生性的感知、表達與製作。

藝術家最終要思考的是——如何在數字世界裡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一種平行現實,一個馳騁想象力的自足的小世界。

除了外在世界,我們還有自己的內心世界,除了共同世界,我們各有各的世界。可能世界從來不是單一的,而是很多個、無數個。在思想史上,萊布尼茨最先提出“可能世界”這個概念。他說:“世界是可能的事物組合,現實世界就是由所有存在的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有許多可能世界,每一由可能事物所形成的組合就是一個可能世界。”這番話就像在演示一個數學遊戲。我們所謂的現實只不過是無限分之一,是現實一種,是實現了的可能世界。

哲學家們總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馬克思說——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歷史上,人們改變這個世界的所有理念,思考這個世界的所有知識體系,都基於幻想般的假設。這是超越的部分,是我們往往歸之於藝術的部分。藝術家彷彿有一種特殊的能力,促成不同可能世界之間的對話,這是跨世界的對話。

在“元宇宙”的時代,藝術家是可能世界的索隱者和貢獻者。而藝術就是通向可能世界的路徑。中國古人講究“畫奪造化”,浪漫主義者要創造“第二自然”,藝術家的終極夢想是構造出一個世界,最偉大的作品也總是帶著某種“世界感”,某種自成一界的氤氳氣象。這樣的作品在我們的現實世界裡是無法被消化的,因而我們覺得它是現實的外掛,宛如我們這個世界的體外器官。它或者說它們,既外在又內在於我們的所謂現實,所以真正的藝術作品是撬動我們這個堅硬現實世界的阿基米德點。

在這個意義上,或許今天大多數藝術都是不合格的。但我還是想說——開啟可能世界的路徑,是藝術的一種本質面向。藝術必須要有所創造,而創造是一種發現、一種開啟,是開啟可能世界的通道。

這個世界會好嗎?另外的世界是否可能?我希望答案是積極的。因為所有藝術家都渴望構造出自己的世界,那充滿想象力的奇幻的可能世界。在這個意義上,所有偉大作品都是超拔出現實之外的另一種現實,而藝術史是一份無限衍生的可能世界的檔案。它們都是異世界的花朵。

文藝評論丨高世名:數字時代藝術何為?

作者:高世名(中國美術學院院長、浙江美術家協會主席)

編輯:範昕

策劃:範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