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就曾藉著“隨感錄”的名號寫過幾篇東西，可是很難使人滿意。按部就班的一天中的幾件事情，清清楚楚，本也無聊，只消稍稍一想就已經很明白了，其中絕不會有什麼深意義值得記下。而且我的頭腦又荒蕪、冷落的可憐，要有所謂感想而能隨時記下，簡直近於痴了。所以隨感錄有一個可笑的開始，不久便歸於寂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必以為可惜。秋天已經來了，然而還是熱。夜晚就坐在小方桌旁，窗外是無窮的夜，夜下的燈光自然是輝煌著，不大有人走動。鳴蟲不斷的叫，偶然傳來機機械的隆隆聲，幾乎聽不見人聲。和白天的孩子們的叫嚷聲，洗麻將牌聲，汽車的嗚嗚聲、皮鞋的橐橐聲······形成兩個截然的世界，顯得格外的靜了。
這小方桌便靠在一間小屋子裡的窗下，旁邊便是木質的上下雙鋪的舊床，看去時間大概已經頗久了，在白光的照耀下和明亮的地板顯得格不相入。坐在桌前，泡一杯茶，慢慢地喝著，心裡卻不大安分，漸漸熱烈起來了，想到自己現在似乎就在做流民。凡旅居異地而無歸屬的人似乎總免不掉這感覺。半月以前，我獨自一人拖著行李，又踏上了由北而南的火車。離開車站的時候，上面是異地刺眼的晴碧的天空，下面是灼熱的地面，拖著行李吃力走著的時候，真是汗流浹背。周圍是熱鬧的人群，輕鬆自然的模樣，反讓我的心酸酸的、熱熱的。當我終於幾經輾轉要到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又在汗流浹背的吃力地走著。周圍是這樣的靜，心裡是這樣的蕪雜，但我顧不得體味寂靜中的孤獨。那還是輾轉坐在汽車上的時候，我靜靜地扶著行李，看車窗外繁華的街道、熱鬧的人群······。心裡落寞的孤獨，我的確經驗到了，以為凡這些都和我無關。這寂寞又如藥酒一般加色、加味、加香，使我忍俊不禁，欲罷不能，覺得我真的是一個流民了。寂寞與孤獨並不獨自前行，更往往和熱鬧喧囂相伴而行，伺機捕捉於人群中落單的旅行者，給以無私的熱烈的擁抱。使之在寂靜中品味它的紛亂，在無聲中聽取他的嘈雜，以自己所感到者為寂寞，卻唱不出寂寞的歌聲，使之久藏在心底，並時時回顧。
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在不經意間便來襲擊我的心。然而，我卻還無法與之決裂。猶如喜歡飲酒的人，在醉中的嘔吐之後決心不再反顧，然而在清醒後，又情不由己的聞到酒香了。今夜周圍是這樣的靜，我獨自一個坐著，我於是以我所感到者為寂寞。但不知怎的，我倒開始享受這寂靜了，一任它隨意侵蝕我的心，卻不想排除它。活著的人，若還沒有找到一同前行的同路者，就只好孤身而往了，在行進的途中，振奮、熱切、追逐以外，當然也脫不開紛亂、糾纏與落寞。這些都是旅途中的風景。若以為凡是好的就加以保留，凡是壞的便不留情的加以刪夷。想一想是可以的，但真的人生大概是不會有這麼便宜的事吧？正如要有好花果也決離不開枝葉。真實與完美實在難以並存為一。
那麼，即使正在獨自行進的人，不妨繼續勇敢前行，於寂靜中感得寂寞，自然也會在繁華中享受喧鬧。
九月九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