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從來不會山窮水盡

張愛玲說，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然後開出花來。這樣的愛情觀念，我不知道現在會有多少人認同，如果出發時就不平等，結果能開出什麼樣的花來，張愛玲和胡蘭成的結局本身就是很好的例子。我想說的是，如果把這句話改成人到中年後滿地雞毛的窘境，會讓你卑微到塵埃裡，再恰當不過了。

二十多歲的時候，年少無知、桀驁不馴，有的是大把的時間和無窮的精力，燒酒可以連夜地喝，醉了睡一覺，醒來吃喝工作都不誤，到了晚上繼續戰鬥；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可以活得性情流露，敢愛敢恨，快意人生。中年以後呢，有幾個人還能像年輕時一樣任性，上有老下有小，得瞻前顧後，年少時的銳氣早已磨損殆盡。

G叔是我的鄰居，年輕時爭強好勝，生產隊幹活是一把好手，曾經一個人背四大捆沙蒿柴走五里沙路不停歇，那是一輛驢車的標準荷載量。包產到戶後，憑著夫妻倆人的苦力，買了拖拉機，在家裡辦起了糧食加工廠，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常常記得在夏天的早晨，他光著上身，扛著一把鍬，走在田間地頭。見到村裡小一輩的人，他總是高聲喊著，灰小子，去哪裡呀！聲音中氣十足。要是碰到敢和他開玩笑的，說尋驢呢，昨兒犁地把驢的前板（前胛骨）磨爛了，不知道跑哪兒了。G叔扭頭看看自己被太陽曬得蛻皮的胳膊，罵道這個驢日的小子。

G叔是村裡第一個看彩電和用洗衣機的人，也是第一家把火炕全部掏掉改睡木床的人。兩個兒子長大後，他傾其所有買了一輛汽車，搞起了運輸。那時候的A叔是何其風光，犁地時拖拉機開得飛快，走路都是神采奕奕的。就在這時，命運與他開了一個大玩笑，兩個兒子經營不善，不到兩年已經負債累累，後來賣掉車另謀生路。剛過幾年，大兒子捲入一場債務糾紛而四處躲避，一年四季不敢回家；二兒子離婚、再婚，在一場車禍中離世，兒媳拿走了賠償款留下孩子，老伴身患癌症，G叔自己風溼病嚴重到拄拐行走。

我是在一則領導慰問貧困戶的新聞上看到G叔的，母親告訴我了他家的境況，不敢想象這一家人是怎麼生活的？新聞圖片中G叔目光平靜，看不出任何表情，兩個孫子依偎在身邊。後來回老家碰到他，打過招呼就走了，我知道他的心思。我們任何語言的安慰對他那走投無路的生活來說都是蒼白無力的，哪怕是些許的物質幫助也是杯水車薪，反而會讓他覺得不適，他最怕的應該就是一些無聊之人把那些雪上加霜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拿出來晾曬。

C是我的一位學生家長，一個好勝心強的女人，據說夫妻吵架都事先定好規則，絕不能影響幹活。她兒子胖胖的，成績中等，下課玩耍跑得滿頭大汗。為了兒子的學習成績，她嚴防死守，跟蹤孩子的情況，甚至要把老師批改過的作用再檢查一遍。孩子哪裡能體會到母親的心情，為了躲避寫作業，經常把作業本藏到家裡的各個角落，比如冰箱的冷凍室。她就分析各種原因，曾經找算命先生給兒子改過名字，悄悄告訴我，讓我在班裡先叫出來。

在兒子快要初中畢業的時候，她又抱養了一個女孩。其實那時候兒子已經得了糖尿病，這事我是後來知道的。再後來是聽到她兒子在上大學時去世的訊息，因為孩子管不住自己的嘴，上高中時曾因偷喝飲料導致糖尿病嚴重而休學。再次見到她是2014年左右，我參加完一個會議準備回家，在馬路邊碰到她。要不是她和我打招呼，我幾乎認不出來，面容憔悴、滿頭白髮，和我打了一聲招呼就掩面痛哭。我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只是遞給她一張紙巾，她扭過頭，伏在樓房的牆上，聳著肩膀，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身後。我忘記了她和我說了些什麼，我只記得和她分別時的尷尬場面，我想起來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作為孩子的班主任，我是勾起她痛苦回憶的導火索，我們有關於孩子的許多共同記憶，如果孩子還健健康康，她也應該有孫子了。後來和一位同事聊起她，同事說她又抱養了一個男孩，當作自己的孫子，已經上學了。我說但願一切安好，再不要給她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