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看臺|翟永明: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

翟永明的詩(組詩)

文/翟永明

名家看臺|翟永明: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

那一小句

——隱括建築師巴爾幹、內滕廣、琚賓

那一小句

如快刀切物

那一小句 如青眼剪拂

白眼看天時 萬物緘默不語

六道中有此種種

我不尋找 我發現

出門路上

進一院落如進城池

觀一建構如觀一生所遇

觀眾生相 如觀一人

觀時間如觀天堂地獄

皆在人間

在更長的時間中討論

去讀天空抽象的詩行

去讀轉折、圍合、形式、邏輯

冷冰冰的詩行

靈感、私密、魔幻、驚異的基本詞彙

把情感、美、時間傳達給人類

去讀天空抽象的詩行

去讀臨水、憑軒、廣觀、悉見

走進得其意的空間

展開忘其形的詩句

更多的是陰影、圓缺

承載聲息、默誦和屏氣

零空間 零想像 零建築

零 就是零落入泥

就是把多年的風景

換成零年的視角

那一小句

關於建築的前世今生

有人寫得精緻繁冗

有人寫得微言簡練

蹭車心得,或曰小車拐小彎

一輛小破車 換成

另一輛小破車 他

總是這樣稱呼自已的愛車

從一輛到另一輛 我都蹭過

蹭車的途中 我與一位詩人

大談詩歌的形成以及

形成之後的形態 以及

諸如此類……

我們總是去赴作家的聚會

偶爾也是畫家 歸途中

我們總會談起某些人的脾性

他作品的力量 乃至相反

或是喬伊斯的風格

或是洛爾迦的綠色小馬

或是阿特伍德的衰老女人

或是葉芝與茅特崗

小破車在霧霾或車流中航行

漂浮快活、憂傷或尖刻的詞語

雨刷在髒水或濃霧的咽喉掙扎

舞動破碎、零星或爆破的詞語

蹭車歸途中 我與一位詩人

放縱自已鬆弛下來的

耐心 疑慮 厭煩

這些時刻 這些死皮的間隙中

冒出脫殼的想像力

散發光芒式地 散發幽默

可真輕鬆呵 可真過癮

漫談如魚鉤 釣出無數小魚

它們一直潛伏 被酒精、談話

(通常是無聊話題)

被酒精、談話

長久浸漬的那顆心

那裡 升起當月圓漸漸變成月牙時

慢慢浸漬的不明悲傷

當小魚鑽入小破車的輪廓

那裡 月光跳躍一片水銀

蹭車過程中

我目睹他的詩

開花開朵 開成鳥

開成八匹野馬

我驚異他的詩

漸濃漸香漸璀璨

漸成世界地圖

漸成火山口

我告訴你:

——不太多的夜晚

真的不太多

你已隱入黑暗

我還忍俊不禁

無常

——讀尤瑟納爾《三島由紀夫或空的幻景》

無常 就是空的幻景

三島由紀夫用死亡來說它

尤瑟納爾用詞語來說它

死亡可以低廉也可以高貴

幻影可以華美也可以衰敗

“每朝悟死,死便無懼”

十八世紀的典籍告訴我們

“熟悉死亡以及死得其所”

上個世紀的詩人告訴我們

我去過三島由紀夫的紀念館

也去過哈德良的宮殿

但是,沒有去過尤瑟納爾的“怡然小築”

“喂,你譯成怡然有沒有想過別的可能?”

在怡然小築裡思考無常

使“怡然”也變成一種大的空幻

一彈解千愁

一刀取人頭

肉體性質的銷蝕快意

是否能成為擺脫厭倦的猛藥?

身心融化 釋放

是否類似花朵的盛開 折斷

以及輕快墜地

如同被痛苦研磨的心靈

一朝受損 便會趨向雙手合十

或者 蹭掉那一層叫作“恐懼”的表皮

日出時 坐在一垛薔薇下

等待被美窒息而死 當你凝視那些照片:

黑色戲劇 黑色時間和黑色表情

黑色竹箭和黑色額帶

死變得如此具體 如此富於表演

如同太陽的熱度和色彩的絢爛

如同一盤毒品端到你面前

尤瑟納爾 或者別的什麼研究者

我們怎樣面臨食物? 空氣和健康的體魄?

我們怎樣因活而空 又因空而死?

名家看臺|翟永明: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

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隨筆)

文/翟永明

名家看臺|翟永明: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

翟永明

,四川成都人,1981年開始發表詩歌作品,1986年離職,後專注寫作。著有詩集《女人》《稱之為一切》《隨黃公望遊富春山》等。詩文集《最委婉的詞》,散文、文論集《紙上建築》《堅韌的破碎之花》等。2007年獲“中坤國際詩歌獎”,2012年獲義大利“Ceppo Pistoia國際文學獎”,同年獲得第三十一屆美國北加州圖書獎 (31st Annual Northern California Book Awards) 翻譯類圖書獎,2013年獲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傑出作家獎”。2019年獲上海國際詩歌節 “金芙蓉”獎。

在寫作多年之後,詩歌一如既往對我充滿了吸引力,寫作也成了一種習慣。我仍保持一個初學寫作之人的熱情和興趣。這是老天給我的獎項。在焦灼煩躁的當代社會空間裡,這樣一種能夠平衡內心,激發快樂的事情,使我能夠找到生活中最美妙的時刻。

現在是一個影象和複製的時代,文字的作用受到遮蔽。中國當代詩歌,在八十年代焰火般地璀璨之後,留下了新世紀的落寞。在今天,寫詩並不像在古代一樣,詩人能夠獲得世俗的榮耀 或知音的青睞。由於詩歌與讀者交流不暢,還會出現讓詩歌蒙羞的情況。作為詩人,也許我們的寫作,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困難。正因為如此,詩是我們反抗一種無所不在的束縛的語言。這種束縛,過去更多地來自體制,而現在,除此之外,還有來自時代、媒體、高科技發展、商業以及語言本身有形和無形的掌控。文學寫作的目標是獲得自由和想像力、以及精確觀察事物的能力。在這個繁雜的資訊、資訊時代,我更相信建築師密思·範德羅的一句話:“少就是多”。詩歌裡的少,猶如中國繪畫的留白;也猶如詩印在紙上,行與行之間的空白。這樣的少,如雪泥鴻爪,空谷足音,傳遞出嘈雜生活之上的澄明和詩意。在最美好的意義上,讓我們得以抵禦物慾時代全面的通貨膨脹。

中國古代詩歌既是視覺又是聲音的藝術,它最大地發揮了漢語言寬廣到無限的能力。白話文帶來了中國現代詩歌的不確定性和差異性,形成了漢語詩歌新的表述形態,這一過程,充滿爭議。所以,我常常會想到:在今天,電腦的普及和網路的擴張,使得獨立發展、形體構造與眾不同的漢字文化,再次受到形形色色的網路語言的破壞與重構。中國當代詩歌除了表現對文化、社會,對現代性的追問之外,怎樣繼承古典詩歌傳統的藝術思維,使其在日常表達話語的樣式上,產生出嶄新的、能夠充分展示出現代漢語魅力的詩歌,這仍然是對我產生吸引力的目標。

在今天,語言與語言之間的隔閡,國界與國界之間的隔閡,都不能阻斷詩歌的神奇通道和寬闊視野。詩人透過各自的個人經驗,表達著不同國度的語言的精髓。這些詩的語言,在這個世界上迴圈不已;雖然,古老的詩歌傳播方式:印刷、出版,已經很難成為詩歌創作、生產流程中的一個迴圈裝置,但詩歌的命運會隨著時代的變化,走到多遠,這是我們不能預測和解釋的。

我越來越感到:在中國當下,許多美好的事物,都被一個詞取代了:“消費者”。世界上生產的一切,似乎都成為了商品,讓人們快速消費、快速丟棄。唯有詩歌,因其無用,因其與消費邏輯不同性質的特徵,也因其存在則必有的批判性功能,尚不能被娛樂和消費。所以我覺得,詩人正是要在一個追求物質化、娛樂化的大環境裡,分享和創造一種精神自由、思維獨立的語言藝術,正像我們的古人所說:“眾裡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一直喜歡詩人伊麗莎白·畢肖普的一句話:“創作是一種忘我而無用的專注。”九十年代時,我也寫過一句詩:緊急,但又無用地下潛,再沒有一個口令可以支使它!我願意用這兩句話,來概括我四十多年的寫作。四十年來,中國當代詩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八十年代的輝煌崛起,到九十年代的銷聲匿跡; 在千禧年之後的十年裡,詩歌退至社會邊緣,直到最近這些年,新詩在一代年輕人中間,漸漸回暖。中國當代詩歌,伴隨著中國經濟和現代化的大變革,沉浮起落;我是這一曠日持久的激變和成熟過程的見證人、參與者,以及小小的推動力量。四十年間如反掌。面對當今世界的各種亂局和諸多問題,面對現實的無力感,詩歌寫作不僅僅是我隔絕喧囂、間離現實的內心的桃花源,也是我聯接現實、追求希望和真相的路徑。我借用漢語的精微和神奇,重新塑造生活,清洗內心;正是這“無用”和“下潛”,賦予了我人生的積極意義。它構造出我內心的小宇宙,讓我去超越侷限於我的一切現存概念;超越新與舊、純與不純、廣闊與深度、理想與現實這樣的概念,並將之全部融入我的創作中:剋制中得寸進尺;尺度裡天馬行空。

我早已不在意來自任何人的定義,而努力用未來的文字和語言,來定義自身創作的最大可能性。四十年的寫作,可以說,是我一生最大的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