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處,必有地瓜;有地瓜處,必有“烤地瓜”

有人處,必有地瓜;有地瓜處,必有“烤地瓜”

烤地瓜,不是烤的瓜,是烤的地瓜。

二十年前,剛到濟南讀書時,班裡同學聚一起,聊各自家鄉美食,保準熱鬧。那些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從未見過的美食,讓彼此在唾沫的分泌中迅速拉近了距離。萊蕪的香腸、泰安的煎餅,濰坊的朝天鍋和肉火燒,談笑間,竟恍惚起來,讓人從一群少年的臉上第一次看到了鄉愁。

這一點,家本來就在濟南的同學是難以感受的。一次,大家問一名濟南同學,此處有何名吃時,他皺下眉頭,想了想,又似乎漫不經心地說:烤地瓜吧。

後來我才知道,相當一部分濟南人認為,烤地瓜是濟南名吃。確實,在濟南隨處可見的烤地瓜爐子旁邊,常擺上個寫有“濟南名吃”的牌子,但這並沒有多少說服力,連字型也歪歪扭扭。事實上,在中國遼闊的土地上,有人處,必有地瓜;有地瓜處,必有烤地瓜,根本不可能劃到“濟南名吃”裡去。

只能說,生活在濟南的濟南人常有些略高的自信,當然,這也是他們的可愛之處。

冬天,許多城市都飄著烤地瓜的香氣,即便人們戴著口罩,烤地瓜的香氣依然鑽人鼻孔,襲人心肺,勾人魂魄。

有人處,必有地瓜;有地瓜處,必有“烤地瓜”

這種香氣來自於地瓜表層散發的焦糖香。煮和蒸都帶不來,唯有烤,才能把地瓜裡的澱粉酶透過溫度梯度由內到外遞增,最終產生了美拉德反應。所以,烤地瓜越靠皮的部分越甜,聞著甚至比吃著還要香。

《圍城》中,錢鍾書把烤地瓜比喻成偷情:“像中國諺語裡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

看來錢先生是不太愛吃烤地瓜的,但一定也吃過一些。

其實,烤地瓜有一種最常見的吃法,就是邊走邊吃。嚴寒時節,手裡捧著一個熱乎乎的地瓜,既能暖手,也能暖胃,就著點西北風,吃完後順出股熱氣,從上至下排出體外,這一點,別的食物難有此效。

我小時候,在縣城吃的烤地瓜分兩種:一種稱“焦黃的”,一種稱“乾麵的”。顧名思義,“焦黃的”黃心,烤出來揭了皮,瓤黃的發紅,吃起來格外甜。“乾麵的”個頭大,烤熟了,掰開,裡面是白色的瓤,吃起來沒有那麼甜,還有點噎得慌。所以,“焦黃的”賣得較多,以至於後來,“乾麵的”越來越少見,現在似乎已絕跡。偶爾回想起來,其實“乾麵的”吃完之後,有回甘,甜得細緻,而“焦黃的”雖然甜香無比,卻稍微膩了一點。

有人處,必有地瓜;有地瓜處,必有“烤地瓜”

錢先生吃的,應是“焦黃的”烤地瓜。

其實,我吃得最多的一家烤地瓜,還真是在濟南。我的大學校門口,有個烤地瓜的大姐,四十多歲,眼睛很大,眼窩凸起,臉微皴,黑裡透紅,身體有些臃腫,總是穿著一件厚厚的格子棉服,上面沾著黑色的爐灰。從我第一次到濟南,她就在那裡,手拿一根火溝,守在汽油桶改造的爐子旁邊,一直到畢業,這期間,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次她烤的地瓜。

那時候烤地瓜可做零食,也可做主餐。不願吃飯了,就買塊大個頭兒的充飢;沒到飯點便餓了,就買塊小個頭兒的墊墊。不管大小,烤地瓜的大姐都十分熱情,尤其是一對情侶過去,她會一邊誇獎男的帥女的漂亮,一邊往秤上啪啪扔上兩個又帥又漂亮的地瓜,不用說,也會一大一小,特別般配。這時,情侶的笑容也像烤地瓜一樣甜蜜。

烤地瓜的大姐善聊,且記憶驚人,不光知道我們在這裡上學,什麼系什麼專業也大都能說出一二,吃她烤地瓜的學生畢業了一茬,又來了一茬,她竟然還能記得。我離開學校快有十年的時候,有次路過,問她認識我嗎,她一邊淡定地從爐子裡勾出一個烤地瓜,一邊說:“你啊?過去不就在這兒上學嘛!”

或許,在她眼裡,我們與學校的關係,如同地瓜和爐子,先把地瓜洗淨碼好,放進去,圍成一圈,出來,就成了烤地瓜。

人上學,要考。地瓜要變成烤地瓜,也要烤。烤好了,就變成好吃的烤地瓜,烤不好,會變成不好吃的烤地瓜。

小時候自己也在家烤過地瓜。用煤球爐子,把地瓜從掏爐灰的地方塞進去,烤好了,用掏爐灰的鉤子鉤出來。這看似簡單,其實沒那麼容易,地瓜大小不一,烤的時間長短很難預測,尤其不能性急,沒到時間就把地瓜扒出來,就等於前功盡棄。沒烤熟的地瓜即使再放進去,也很難再烤好,最終吃起來還是半生不熟。大人們管這樣的烤地瓜叫“氣死了”,就是地瓜“被人給氣死,所以再烤也不熟的意思”。但“氣死了”的地瓜也不能扔,所以,我吃過很多“氣死了”的地瓜,當然,那些地瓜都是被我活活“氣死了”的。

我不知道那個烤地瓜的大姐是否也烤出過“氣死了”的地瓜,如今她應該已經不在那裡賣烤地瓜了,我的大學也和濟南很多大學一樣,從文化東路搬到了長清區的山谷裡。但我覺得,那麼多年,烤地瓜的大姐見證了無數人的青蔥歲月,其中,一定有不少人還沒來及成熟就已經荒廢,同“氣死了”的地瓜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