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每年八、九、十月都是昌碩招人的最旺季。攝影:陳瀟瀟

蘋果村小人物的命運是中國製造困境的縮影,也是蘋果公司和全球智慧手機產業變化的縮影。

文丨財經十一人 ID:caijingEleven

向組長討回那120元之前,王希不打算再多說什麼。他遇上了昌碩近年來最大的產能收縮。兩個月前,這個僅次於富士康的第二大蘋果代工廠,因蘋果砍單,陸續拆掉了iPhoneXR的產線。

像許多產線工人一樣,之前他還講著要改變命運的奮鬥故事,他篤信流水線只是人生的必經之路,一有時間就用盜版軟體學習程式設計。他的夢想是成為手機設計師。

現在,他和他的工友開始無班可加,一些人已經離開工廠。

事情其實早有徵兆。兩個月前起,蘋果股價暴跌6%,市值蒸發700億美元。2019年1月3日,蘋果CEO庫克寫給投資者的公開信坐實了蘋果下滑的趨勢。庫克預計,2019年第一財季,受大中華區的iPhone、Mac和iPad銷售下滑影響,蘋果的大部分營收都不及預期,大中華區營收下降額超過蘋果營收下降的總額,史無前例。公開信後一天,1月4日,蘋果股價又暴跌近10%。

昌碩是蘋果全球的第二大代工廠,位於上海火箭村,周邊習慣稱之為“蘋果村”,有6萬工人,是蘋果第一大代工廠富士康鄭州的四分之一。後者的25萬工人月產能可達1500萬部,和碩

(昌碩母公司)

並未公佈產能情況,但《財經》記者從相關人士處得知,昌碩每月極限產能達到500萬部。

王希和他身邊的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這樣的情況,三個月前,蘋果還風光地登上了萬億美元市值。所有人都預測XR將大賣,不管是產線工人,還是華爾街的金融精英。

有人預計,昌碩的產能收縮很有可能將是長期的,王希恐怕沒有太多時間考慮夢想了。

王希的上一份工作,是在距離昌碩不遠的上海郊區工業園裡生產麻將機和衛浴產品。中國走的是一條跟日韓都不同的製造業路徑,既加工600美元的iPhone,也生產五花八門的廉價產品。它們的產線工人通常是同一撥人,來來回回轉換。

一部iPhone要經700人的手,400個製造工序,是普通手機的十倍。把手機放進儀器,測試一分鐘,顯示透過,再拿出來。流程智慧化改造之前,完成這幾個動作就是王希的工作,比做麻將機還要簡單。

“螺絲釘”,外界是這樣稱呼產線工人的。跟很多工人一樣,王希很反感,他認為他真正的事業目標是手機設計師,微信名字叫“不一樣的點”。

最接近夢想的時刻是在深圳,他在一家手機代工公司深圳億通做主機板焊接。去了三個月,就給老闆陳偉榮寫信,A4紙手寫一整頁。跟那些有學歷的人一樣,他獲得了跟產品經理半小時的約見。對方問他要設計方案,他沒給,怕想法被偷了。

蘋果的硬體製造涉及數百個供應鏈,是上百萬人的營生,整個代工生態為同一套規則和共同的利益驅使,龐雜、巨大,步調卻又極其一致。

蘋果公司是這個生態的頂層設計者,操作指南上一個數字的變動,就能改變中國數十萬計工人的命運。

在蘋果的全球第二大代工廠昌碩,已經離開了的人在慶幸,留下的人陷入一次又一次恐慌。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超級產品,超級遷徙

蘋果一旦釋出超級產品,昌碩的流水線工人就會暴增,大量臨時工如候鳥遷徙一般入場

差不多十年前,昌碩科技所在的火箭村因華碩聞名。2009年華碩上網本如日中天,月出貨量高峰可達100萬臺。作為華碩代工廠和碩集團的子公司,昌碩也成為上海最大的電子工廠。

但現在,上海的計程車司機都會告訴你,“這裡是做iPhone的”。 “PEGATRON”,這個昌碩灰色樓群頂處的橙色logo,就是華碩僅存的印記,大部分工人不知道怎麼念。

今天7個昌碩廠區都在生產跟蘋果相關的產品,蘋果迄今為止已經賣出了10億臺iPhone,其中小部分來自和碩。大頭是富士康的。

蘋果訂單是昌碩的生命線,也是火箭村的晴雨表。

旺季時,傍晚下工時間一到,距離廠區不遠處的昌碩夜市門口就亮起了醒目的燈箱廣告:“看男科到申浦”。女士胸衣店的老闆娘會推薦買加厚的,這樣比較受歡迎。問哪裡有紅燈區,“最忌諱說這個”。

還有人迷上賭博。夜市不遠處,魯迅公園裡就有老虎機,崑山世碩廠區附近也有不少,連帶火了夜市裡的貸款生意。一家日用品店的告示牌上,正面寫花唄支付,背面寫花唄套現。

但是幾個月的量產期一過,這些就隨著臨時工一起通通消失。

按照庫克的看法,全球找不到第二個國家能夠如此快速擴大和縮小用人規模。這也造就了中國代工產業的黃金十年。2004年富士康最先看準了這種需求,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蘋果的唯一代工廠。

直到2012年,和碩從富士康手中搶來了iPhone4S訂單。緊接著的2013年一季度,和碩營收同比增長31%,以289億美元的營收總額首次躋身世界500強。而富士康遭遇了十年來的最大幅度下降,營收同比減少19%。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資料來源:蘋果公司財報 製圖:顏斌

蘋果給代工廠的利潤率向來隱秘。業內估計,記憶體32G的iPhone 7生產成本是400美元,代工費只有5美元,不過,這個價格已經高於其他手機品牌數倍。此前,受益於蘋果,富士康拿到了全球電子製造業過半的市場份額,話語權也越來越大。蘋果不希望富士康一家獨大,其他人想分食利益,爭奪戰從此開始。

iPhone是全球保有量最高的智慧手機,這源自蘋果對於產品質量的嚴格把控。王希之前曾在深圳的手機小廠做主機板焊接,幾十個人就可以做完一部手機,最後一道質檢。

但在昌碩,質檢被分拆在組裝、測試以及包裝三大程式中的各個環節,越到後面越嚴格,王希所在的測試部,第一道工序就是質檢。

產能和質量控制,是代工廠能否贏得蘋果訂單的核心。

和碩一直想從富士康手裡搶走更多蘋果訂單,2012年起,上海昌碩廠區已擴建至現在的7個。和碩並未公佈產能的具體數字,但《財經》記者從相關人士處獲悉,正常情況下6萬工人,每月能生產200萬部iPhone。而富士康鄭州工廠,因背靠25萬龐大的勞工人群,正常產能是昌碩的7倍。

iPhone XR量產前,多家臺灣地區的媒體報道,因和碩產能問題,蘋果會將部分iPhoneXR訂單轉給富士康,這款新手機和碩的佔比從三分之二降為三分之一。產能不足的原因是工人短缺。

這也是一到旺季,昌碩就需要大量臨時工人的原因。如何快速召集起足夠的人工,並進行有效管理,一直是頭疼的事情。

比起成為昌碩的第一批蘋果產線工人,林丹更享受他在傳銷組織的日子。到昌碩的第一天晚上,他就丟了手機。“新買的華為u8800,sim卡還沒插上。”那是2012年一天的凌晨五點,林丹在工廠宿舍醒來,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兩小時後起床,手機沒了。

從2012年開始,幾乎蘋果每發一次新品,產線工人就更換一輪。用人高峰期也是離職高峰期,宿舍時有小偷。和林丹一樣,2017年王希剛到時也不太順利,不能像以前一樣,用盜版軟體畫手機設計圖了,害怕電腦被偷。

2018年中秋前夕,在一個火箭村爆紅的影片下,王希長篇大論討論蘋果產品路線的失敗,他提前一個月看到了XR樣機。《財經》記者問他為什麼,他說,“又是劉海屏,沒有任何創新,我無法容忍這種設計。”

那時,蘋果公司直奔萬億美元市值,預測新品XR會大賣,分析師把預期調高至了總銷量的四成,和碩最終分到了2400萬部訂單。訂單量這麼大,昌碩連夜拆掉iPhone 8產線,架起32條新線生產XR。那時,沒有人知道兩個月後會發生什麼。

蘋果訂單一來,中國數十萬臨時工人的遷徙開始了。麗麗是其中一個新進的臨時工。

在這家世界500強的面試現場,她拿出大專學歷證書,對方看了一眼,然後要求她背出26個英文字母。

因為人多,屋子裡充斥著各種人的汗味。和她同處一室的,有紋著花臂的大叔,也有斷了小手指的中年婦女。一個不會背字母表的男人,被叫到一旁,跟著工作人員唸了一遍又一遍。那天上午結束後,所有人都簽了合同。一個錄入指紋分不清左右的男人,也被錄取了。

麗麗沒有確切告訴《財經》記者,她為什麼當年從當地專科學校畢業後就離開老家。她一開始也沒有說,當從一個招聘群中看到能賺“返費”時,錢已經快花光了。她只是在決定動身前,用百度搜了一下,“昌碩,世界500強。”

返費,可以理解為工廠給流水線臨時工人的額外獎金。昌碩透過返費高低調節臨時工的規模,旺季時,加高返費,淡季時降低返費,像海綿吸水一樣靈活。不需要任何技能,外加一筆返費,就可以調動中國200萬流動人口的積極性。

即使頭一次來的人,也能感覺到火箭村的躁動。一下出租車,三五個摩的男女迅速圍過來,“美女,找工作嗎?”工廠保安室就在10米遠的地方,上面貼著醒目的報警電話。

其中一位自稱昌碩員工的李姐說,現在“返費”漲到了7800元,跟《財經》記者之後遇到的所有“招聘人員”一樣,她脖子上掛著昌碩工作牌。

和麗麗一樣,中秋前夕來這兒的都是找工作的,而找工作十有八九是為了返費。

麗麗最終承認,自己是來賺返費的。中介給的許諾是產線做滿45天,達到要求,就有返費。在這裡,返費讓所有人實現了某種平等,學歷的意義為零,想賺返費,就上流水線,成為數萬產線臨時工的一員。

工人召集的速度比預想中要快。中秋節一過,返費的數額就從峰值的7800元降回4500元。

麗麗被安排進了十人的外宿間(

廠區宿舍不夠用,昌碩在廠區外給臨時工設定的臨時宿舍)

,牆面裂開幾條縫,女工們晾曬的無磁內衣遮住半邊窗,光線很暗。她摸了摸床褥,有點兒潮,跟管理員說,不幹了。

到那一刻,麗麗才說,離開老家是為了逃婚,在這不會有人認識她。只是沒想到,從一個糟糕的地方到了一個更糟的地方。

工廠既用返費吸引人,也用返費拖住人。做滿相應天數,結費的日子也會再被多壓半個月。如果在此之前擅自離職,叫“自離”。不但返費拿不到,還會進入人事的黑名單,半年內不僅不能再進昌碩,富士康也不要想。

工人做到多少算讓工廠滿意,最後能拿多少,都沒有一個標準,反正它們不會出現在合同裡。一個昌碩工友群裡常年貼著這樣的廣告:找工作被騙只有兩種人,一是異想天開的人,二是陌生城市的小白。

中介神通廣大,“如果你想,免費消黑名單。”他們不僅從工廠賺取利潤,也從工人這邊賺錢,提供從招工、面試到消黑名單的一條龍服務。

昌碩把部分的臨時工招募外包給中介公司,又在廠區到處張貼“不要透過中介進廠”的警告。一位接近昌碩人事部的員工告訴《財經》記者,這種辦法是可以提高招人的速度,而且,如果因中介出了什麼問題,昌碩可以沒有任何的風險。

蘋果訂單的逐年增加,返費也在逐年翻番,這是為了吸引更多工人。周邊的生意機會也急速膨脹,在火箭村每走幾步就有中介公司,叫法千奇百怪,勞務公司、招聘公司、派遣公司……但哪家真的跟昌碩有協議,誰也說不明白。

如果說做這行有什麼訣竅,就是隱藏好自己的中介身份。

兩分鐘內,阿金已經從名牌包中,摸出了隨身攜帶的勞動合同,指了指上面的昌碩公章,表明自己不是騙子。如果願意,可以馬上籤。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中介阿金在朋友圈曬出了成堆的人民幣和賓士汽車鑰匙。

按照阿金的說法,李姐是“黃牛”,在食物鏈最底層。每幫中介公司拉到一單,分到人頭費50元到幾百元不等,他們的許諾都不靠譜;黃牛上面是小中介,再往上是12家派遣公司。但問他屬於哪一層,阿金笑而不語,只是指了指脖子上的昌碩工牌。

“怎麼樣,考慮好了嗎?”在夜市的一家麻辣燙店,阿金問一個還在猶豫的女孩。用他的話說,姑娘趕上了昌碩史無前例的福利期,為了產能,開始放水。

“不會背字母沒事,大面積紋身不是問題,臨時身份證也可以。但如果有殘疾,要提前說。”總之想要進昌碩,阿金就有辦法。一位華碩時期的昌碩老員工對《財經》記者表示,在十年前,這幾乎不可能。

阿金年紀不大,眉毛是時興的韓式永久眉,左手戴著金貔貅手鍊。朋友圈顯示,他有一輛賓士和一輛寶馬,以及堆滿人民幣的辦公桌。產線上嚴禁拍照,阿金可以搞到產線美女的擺拍,再配上一句心靈雞湯式的勸慰:“沒有失敗的人,只有懶惰的人。”

但阿金髮得最多的是給工人的轉賬記錄,“返費絕對不愁。”拿給王希看,笑《財經》記者沒見過世面,“微商的宣傳手法知道不?”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規則和潛規則

產線之上,到處都是規則,規則之外還有潛規則。操作員、線長、課長、組長有不同生存法則

職業教育只有兩天,中介把工人送進廠就不管了,之後都是隨機分配,運氣不好就去了組裝部。四十幾個工站,一天八小時基本要站立。如果被分到組裝部打螺絲,那就是“不幸中的不幸”。

產線上有句話,打螺絲沒有打到過手的,不是真熟練。

李磊第一天就打到了手。起頭很細,直接扎進大拇指,流了很多血。忍住不敢叫,產線上嚴禁說話,領導會罵。也不敢報傷,不然領導又會罵,“難道你沒有用模具嗎?”總之,“罵到你哭。”

模具是一大塊鐵,很沉,手機放好後用手拍一下,“啪”的一聲合上,只露出三個孔,再上起頭,總共四步。螺絲打上去只要一瞬,幾乎不到1秒,蘋果依然為此設定了必須遵照的標準操作。

蘋果認為標準化操作保證了動作的精密度。但對工人而言,螺絲孔太小,起頭遮住視線,速度起不來。如果是新手,還容易打滑,螺絲掉進模具,一拍螢幕就碎了。次數多了,上報課長簽字,也要捱罵。

學會這一套,螺絲平整又不傷到螢幕,至少半個月。真正的熟練是不用模板就能快速做到這一切。後來李磊可以一個人幹三人的活兒。但如果被稽核人員看見就算違規,記下名字,上報挨批,標準稱呼叫“稽核”。

打破規則就有代價,沒有磨具,稍不注意就打到手。可寧願打到手,也不能速度慢,因為後者代價更大。工廠的目標很明確,不管什麼原因,產量必須達標,否則就得無償加班。李磊兩手一攤,“你要錢,他要命。”

所以打螺絲需要產線上最靈活的人。線長會挑人,活不活絡做兩天就知道,不行就換掉,李磊屬於靈活的。稽核員一來,線長使眼色,他手一抬,磨具立馬套上,改成正常操作。熟練不僅指速度,也指在規訓與犯規之間的自如切換。

但一旦產能增加,不少工序必須預設違規,否則產量達不到。2017年iPhone8產能暴增時,廠領導來巡視,發現一個工站上有作業員沒按手冊來,大吼一聲,勒令改過來。

產線不能斷,一斷就積壓。幾分鐘後再回來,那個工站積壓了上百臺機器。李磊回憶,那位領導當時呆住了,什麼話也沒有,“灰溜溜地走了”。耽誤量產的後果他負不起。

五六年前,昌碩沒有那麼多規章條令。但現在,蘋果公司是一切規則的制定者,幾百個製造工序都有標準手冊,不按手冊來,都算違規操作。產線上說話、不戴帽子,也在稽核範圍內。

稽核員不是個討喜角色,每天必須抓出兩個違規完成KPI,有人因此捱揍。儘管如此,稽核依然是最受歡迎的職位:每天就轉個兩圈,夜裡還能找地方打盹。要做上稽核員得有門道。

《財經》記者從相關人士處獲悉,在工人人數與機器數不變的前提下,昌碩一個月的產能極限能達到500萬部。王希稱,iPhone XR拆線前,一個組的產能從4000部調高至極限的6300部,400人十小時做完。

產能暴增的代價就是報廢的手機堆積如山。再熟練的作業員,遇到產能增加也要打滑,不是劃傷外殼,就是壓碎螢幕。不良率從平時的兩三百臺開始翻倍。

王希有時看著覺得實在可惜,那麼人性化的iPhone手機,生產過程卻如此狼狽。一部手機幾乎沒有不出問題的環節,一旦返修就要人工拆掉,取出那些可以用的零件,投入下一次使用,費時費力。

產線上一切都爭分奪秒,精神處於極度緊繃狀態。抽菸能解壓,但規則又來了,只能在抽菸室抽,每日每個人有配額。有時煙癮上來了,王希就打報告去廁所,但洗手間門口總是排長隊。過安檢時,把打火機藏在帽子裡。

覺得不合理,也很難反饋,這時候他開始懷念起深圳的小廠,“至少可以給總裁直接寫信。”

在機器完全替代人工之前,這些無窮無盡的規則保證了蘋果產品的質量標準,工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不去挑戰,成為沉默的螺絲釘。忍受不了就走人,工廠也不怕,因為他們會再回來。

如果沒有混上線長,這是大部分人的處境。

線長既要保證一條流水線的效率,又要讓流水線工人服氣。工資只多100元,但如果能“混”,好處就多了,比如,從捱罵變成罵別人。更重要的是戴上紅帽,成為最小的“官”。

只打了一個月螺絲,李磊就當上了線長,工作變成處理異常,比打螺絲輕鬆不少。可以隨意走動,如果活兒少,就找地方打盹兒。

他是《財經》記者採訪的所有人中,唯一沒有被稽核揪過的。這需要驚人的熟練和耐力,但更多時候是社交技能:多拍拍領導馬屁,下班請女孩們吃吃飯。稽核員一半是女孩,李磊都認識。

因為人緣好又苦幹,前任線長一走,幾十號人中,組長選了李磊頂上去。“機靈點,混得開。”他對《財經》記者說。一開始他要求看記者證,確認無誤後,才加微信,開口就是“美女,你氣質真好”。

混得開才能在產線上遊刃有餘,比如從嚴格的白班換到相對寬鬆的晚班。他允許工人說話,稽核來了就使眼色,這就是李磊服住下屬的辦法——善於讓別人喜歡他,“12個小時不讓說話,可以把人憋死。”但活兒總幹不好的,他照樣會罵,實在不行就想辦法換掉。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認命還是掙扎

他們是產線最需要的人;他們積極、沉默又一無所有;他們不甘心做螺絲釘,懷揣夢想,又被現實輾軋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蘋果村不相信夢想

李磊因為厭倦做美容美髮來了昌碩,在這裡幹活就行,不用向客人推銷各種產品。“推銷是謊話的一種,辣條也要說成人參。”父母本想讓他學廚師,他覺得髒,選了美髮。

從美髮技校課程中的各類推銷影片和鍛鍊口才的書裡,李磊領悟了社交的心理技巧。他人老實,看見女孩就大腦空白,小時候還自閉,做包工頭失敗的父親經常兇他,因為這個他想過自殺。

李磊覺得,如果一個有自閉傾向的人進昌碩,“他什麼都得不到”。做美髮銷售接觸的都是人,起碼能變得會說話。

除了打螺絲,李磊學到的唯一技能就是解開鎖死的iPhone,這件事他做了上萬次,但換了華為手機就沒辦法了。與各種規章制度一樣,昌碩流水線上的一切工具和裝置都依照蘋果公司的要求量身定製,包括螺絲在內都是非通用件。

這意味著“在那裡學的就只能在那裡用”,職業技能和資質不會因為時間長和熟練增進。換一個地方,一切又要重頭開始。“你可以去富士康,但那又有什麼區別?”

離開昌碩前,李磊做到了分組長,比組長只矮一級,基本已經是一個普通流水線工人能夠夠到的頂端。做了組長才進入真正的管理崗位,工資漲到6000元以上,但沒有學歷基本不要想。如果要從產線升也可以,至少熬三年,像大多數人一樣,李磊熬不了。

有時候,即使有學歷也不見得有用,本科文憑進來直接就是4級,也就是組長,但要再往上爬,要看領導意思。

想當手機設計師的王希不稀罕,“組長算什麼,組長上面還有課長,課長上面還有部長,廠長都不算什麼。”他經常見到廠長,穿著同樣的粉色工作服,“大家都是打工的。”

林丹就是李磊說的那種什麼也得不到的人。打罵下屬的事他做不來,阿諛奉承賄賂上級也不行。2012年底離開昌碩後,林丹去了一家快遞公司,本想以管理者的身份離開,可就是“運氣不好”,混了六年底層。後來他也承認,也許就是因為和這些規則擰著來,人生才發達不起來。

這個社會就是如此,跟產線上一樣,到處都是規則,規則之外還有潛規則。李磊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點,幹滿一年,他去杭州做回了美容銷售。

iPhone XR線一搭上,即便是廠區裡的正規宿舍,每間宿舍也多加了一張床,門口被堵住半邊,進出要跨過。小偷猖獗的時候又到了。就算筆記本在宿管處登記過,丟了也基本沒戲。跟六年前林丹在時一樣,“警察不會來”。

王希想著自己的大事,他決定搬出去。一是方便用電腦,能上淘寶是其二,網購很方便,有時買內褲還能多送襪子。

王希認為,他們是昌碩最想要的那種人,積極、沉默又一無所有。就是離開,也可能再回來,因為幾乎沒有其他選擇。

2018年7月王希想離職回老家,花兩個月把程式設計學了,“不見得要多精通,但一定要懂,搞設計遲早會用到”。這是過去一年多他第二次決定要走,這一次,盜版軟體都下好了。家裡人勸來勸去,他又妥協了,他是家裡唯一的男性勞動力。

他30歲了,是整條線上年紀最大的。流水線考驗體力,20多歲後,加不動班,薪水跟著下降。王希本來硬扛,有一天下工後,他頭痛到眩暈,才感覺到了這種恐懼。

但更讓他恐懼的是,30歲,這個改變命運的最佳年齡段,他可能要錯過了。

線上有個工人,每週六去上設計培訓課,學費交了3萬元。因為能交流軟體介面,王希唯獨與他聊得多。這個工人想學成後改行做家裝設計,平均工資能到1萬元。“有那麼點改變命運的意思。”王希說。

昌碩周圍有很多培訓機構,美容美髮是最普遍的,也有廚師、電腦程式設計,總之是與流水線所需要的不同技能。

王希說,如果只是為了更好的生活,那不叫夢想。“夢想不是為了錢,錢只是夢想達成後的附屬。”這幾年的挫敗和年齡增加了他的無力感,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夢想。

昌碩也有設計部門,他向人事打聽過要不要人。對方並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好奇他為什麼要問,不然理解不了他的動機,他當場愣住,那個瞬間,他覺得還是不要掙扎了。

沒過多久他請組長吃飯,把一條雲煙和幾袋檳榔擺在組長面前,他知道組長湖南人,愛吃檳榔。幾天後,他如願做上了線長。他突然明白,“除非你有足夠資本和人脈,就像王思聰,否則想法都是空的。”

《財經》記者強烈感受到很多工人不滿於現狀的掙扎。他們想過實現更大的個人價值。

李磊曾夢想做演員,微博簡介一欄,至今都寫著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職業技校。

“是真的嗎?”《財經》記者問。

“假的,想都不要想!王寶強也是遇到好導演才火的。”他說。

但他還是見人就說,2018年春節他的姐姐去橫店當了一天群演,賺了120元。這就是他與“演員”之間的唯一聯絡了。

2018年8月,蘋果公司股價突破207美元,成為全球首個實現萬億美元市值的公司。昌碩也更新了智慧裝置,但不在產線,而是安裝在廠門口的人臉識別,用於防止iPhone的洩密。王希當上線長,工資漲了100元。

他經常從科技新聞中看到“工業4。0”這樣的字眼,解釋不清那是什麼,只說機器取代人工。富士康計劃2020年讓中國工廠的自動化率達到30%。

一個可以預見的未來是,產線越智慧對人工的技能要求就越低。王希所在測試部是目前技能要求最低的地方,也最容易被機器取代。華為的一條智慧產線上,整條線只有六個工人,測試環節全部由機器完成。

王希和他的昌碩工友們隱約有一種不安。一位做masa組裝(home鍵組裝)的工人告訴《財經》記者,他的價值體現在兩個“NO PASS”。這個工序需要兩種機器的組合,但就目前機器的精密程度,它們有時放不到一塊,10箇中有2個不透過,必須人工。這兩個不透過,就是工業4。0和他的距離。

這是種尷尬的矛盾。在數百種重複的無意義的動作中,他們參與了全球最智慧消費品的製造。他們的價值看起來不可替代,時代卻在用最先進的技術逐漸消除他們的存在。他們是這個時代最接近工業4。0的人,也是唯一沒有“發展”的增長。

流水線上漂浮著主動或被動改變命運的夢想之光。手機設計師也好,美容美髮師、演員、廚師也好,他們的退路看起來各有不同,其實都是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