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出塞壬之海

駛出塞壬之海

法屬波利尼西亞Bora Bora島

1

希臘神話裡,海洋中有美麗的女妖,她們的名字叫塞壬。

據說,塞壬會坐在綠草地上,用動聽的歌聲迷惑水手,讓船隻觸礁沉沒,以船員為食。沒人能從塞壬的歌聲中逃脫,除了奧德修斯和俄耳浦斯——前者將自己綁在桅杆上,令水手用蜂蠟堵住耳朵,後者則直接憑藉高超的琴藝,勝過了塞壬的歌聲。

塞壬的綠草地下都是白骨,風中,晾著風乾的人皮。她們代表尋常人無法抵擋的危險,雖是神話,但其實,距離我們也不那麼遠。星巴克的綠色徽標便取自塞壬的形象,而在差不多八年前,美國一位叫「杰倫」的人,也曾用她比喻充滿惡意誘惑的網際網路產業。

這位「杰倫」雖不姓周,卻也玩音樂,

全名

是杰倫·拉尼爾。他更具權威性的身份,是「虛擬現實之父」,曾被《時代》週刊評選為2010年「最具影響力的100人」之一。和他的朋友凱文·凱利或喬布斯不同,他在中國並不著名,這或許是因為,作為一位計算機科學家,杰倫·拉尼爾並不相信科技會帶給人以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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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倫·拉尼爾

網際網路那些不完美的設計,是人類的潛在威脅。這是杰倫·拉尼爾在2011年發出的警告。他說,像Google和Facebook這樣的科技巨頭,將直接把人類引向一個數字資本主義的未來,當你用免費的時間在網際網路上分享資訊,你所作所為的最大價值,就是為科技巨頭賺取高額利潤,而你自己並沒有得到任何回報。

數字時代讓人富有,但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創造廣泛的經濟價值。以蘋果為例,股價下跌後,這家公司的市值也有7200億美元,而它只有13。2萬全職員工,柯達在巔峰時期也有14萬員工,卻只值280億美元。二者之間的落差,當然不是因為今天的人就比昨天的人更值錢,而是因為有許許多多的人,在免費為蘋果公司工作。

這麼一談,好像在表揚蘋果,再沒有什麼比讓人免費為自己工作更聰明的事兒了。但長此以往,許多人會失業,而極少數的精英會更加富有,社會與政治都將走向混亂,如杰倫·拉尼爾所說,「中產階級將會被消滅。」

類似的提醒在中國也一直存在,但在金幣頻頻落袋的造富時代,人們的耳朵已聽不進更多聲音。這很像工業時代發展到一定階段時,學者開始擔心工業對環境的汙染問題,而只有當環境真正被傷害,工業隨之陷入低谷,這些聲音才真正顯得振聾發聵。

在經歷過一個動盪消沉的2018之後,或許,是時候重拾這些舊問題。

2

假如以1998年四大入口網站創立為起點,中國網際網路發展至今,剛好二十年。

二十年並不算什麼悠久的歷史。二十歲的年輕人,大多還沒走出校園,但網際網路,這個古往今來成長速度最快、人類最迷人又最危險的孩子,在二十歲時已可以宣告對整個世界的征服。我們中的少數人創造它,多數人養育它,如今,每個人都被它控制。

但,我們該如何定義這種力量呢。

前些天,騰訊研究院舉辦了一個論壇會議,叫「科技向善」。這是2018年初,騰訊創始人張志東提出的概念,我的理解中,「向善」的「善」不是「慈善」,而是「善良」,「科技向善」傳達的潛臺詞是,當前的科技行業,至少,是一種不那麼善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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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志東

以張志東的身份,這種表態,不弱於八年前杰倫·拉尼爾對網際網路的激烈批評。他們都是局內人,都是這一技術世界的核心締造者,甚至都被外界認為柔軟溫和,但談及科技界的現狀,他們像兩個嚴肅的家長,批評起自己的孩子毫不留情。

騰訊還在會議上提出一個概念:青年網際網路。意思是中國網際網路已經走過野蠻生長的少年時期,如今因它產生的數字化陣痛,是一個少年向青年蛻變的必經歷程。正如同一個人類少年需要指引一樣,網際網路,也需要幫助。

以人的生命階段為技術劃分少年與青年,我不好判斷這種做法是否合理。但這一概念,確實能直觀表現網際網路今日的狀況:它的確在經歷特殊的考驗。

2018年,網際網路公司坐上輿論被告席的次數,比過去任何一年都多。人們譴責他們偷取資料、導致沉迷、資訊過載、平臺壟斷,甚至,一些公司直接導致了更大的悲劇,例如多起乘客和司機的遇害案件,就讓滴滴幾乎被輿論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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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凱天

難怪郭凱天說,「2018不是一個年份,而是一種狀態」。這位騰訊高階副總裁的發言已再淺顯通俗不過:如果不解決網際網路存在的問題,2018年將一直持續下去。這一年能不能真正跨過去,要靠許多人的努力。

3

我們都清楚網際網路是如何被創造的。起初,它並不被認為是會擔當大任的材料,只是一些離經叛道者的社會實踐。謀生本能激發出許多旁門左道,而這些習慣,至今沒有被任何力量糾正。

比如,我們的技術人員一直在教網際網路如何捕獲人類:如何能讓對我們不感興趣的人使用我們的產品?如何能讓使用者多在我們的頁面停留幾分鐘?如何創造更高的使用者資料,DAU、MAU,以獲得更大規模的融資?如何能投其所好,提供更精準的廣告?

人類在這個過程裡是什麼呢,是狩獵物件,是資料來源,是活躍度,是點選量,唯獨不是人。

這種不加掩飾的傲慢,在網際網路「成年」之前,具體的表現形式就是欺騙與誘拐。標題黨的本質是騙點選量,三俗廣告的本質是騙廣告費,競價排名的本質是注意力綁架,推薦演算法的本質是增加留存時間……這些並不善良的行為,在社會大機器的運轉下,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可是,今天的網際網路終於變成了一個大產業,它越龐大,越深刻介入生活,它不拿人類當人的傲慢感就越顯著,而這直接帶來了更大惡果。百度的魏則西事件,滴滴的空姐遇害事件,不只是單純的某些公司的問題,而是這些公司恰好是那麼的成功,成功到進入了我們的生活圈,培養了我們的依賴性。哪怕不是百度滴滴,相似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其它企業身上,總之,它早晚會來。

正如同一個健全的社會人需要被教育,網際網路,作為試圖掌管人類全部生活的工具,也應當被教育。它需要真正理解人類是什麼。從這個角度講,AlphaGo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它能下贏圍棋,但它無法理解人類從圍棋運動中獲得的感受與情緒。

那,如何教育已經進入青年時代的網際網路?北大邱澤奇教授的建議,是自律與互信。他引用了一位著名物理學家的表達,「人工智慧領域的專家們應該像早期的生化武器、核武器領域的專家們一樣承擔重要的社會責任進行自律……人工智慧領域的專家們應該簽署一份自律協議書,那就是讓技術為整個人類服務,而不是隻滿足少數人的利益。」

狗尾續貂,我想做些淺顯的補充。

也許,未必只是人工智慧領域,這種自律協議,理應在所有網際網路世界的建設者之間擴散。當然,能被叫醒的,都是本身就沒有昏睡的人,自律協議究竟能有多麼有效,恐怕也不能給予太高期待。更加日常的情況是,許多從業者,只能意識到自己從工作行為中得到什麼,但未必完全瞭解,他們傷害了什麼,這需要企業由上而下,層層去點破。

「向善」歸根結底,代表一種價值觀,而價值觀的本質,是你為了它,究竟願意犧牲些什麼。是繼續狩獵,竭澤而漁,還是放棄短期的商業利益,做點未來需要的事?這不是一個需要許多智慧的選擇,但卻是一個需要許多勇氣的選擇,而關於「向善」的真相也越來越清晰——它不過是一個人類與自私和貪婪鬥爭的古老話題。

對普通人而言,塞壬的故事也許真有點什麼意義。如何駛出新的塞壬之海,不被網際網路的魅力引誘呢?要麼學奧德修斯的水手,用蜂蠟堵住耳朵,完全不與之接觸,要麼,學俄耳浦斯,修煉出遠比它強大的本領與心智——

因為你本該駕馭它,而不是被它駕馭。

文/默爾索

2017、2018虎嗅年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