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海明威《橋邊的老人》:“零度敘事”下的感情湧動

解讀海明威《橋邊的老人》:“零度敘事”下的感情湧動

海明威半身像

導語

‘‘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

這是美國作家海明威提出了一個著名的寫作理論“冰山理論”,他認為作家透過筆端所表現出來的思想情感只有八分之一,剩下的八分之七的內容應該隱藏在文字背後,需要讀者調動生活經驗和想象力才能感受到。

解讀海明威《橋邊的老人》:“零度敘事”下的感情湧動

遵循這一創作理論,海明威形成了獨有的文字簡潔而意蘊深長的寫作風格。他的短篇小說《橋邊的老人》正是在人物的簡單的對話中,暗藏了湧動的深厚情感。

《橋邊的老人》取材於20世紀30年代的西班牙內戰,在戰爭中,所有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無一倖免。這篇小說聚焦於戰爭中平凡的小人物——橋邊的一位老人,表現了作者對生命的悲憫。下面,我將從敘述方式、細節描寫和人物對話錯位三個方面探討解析這篇小說的藝術魅力。

解讀海明威《橋邊的老人》:“零度敘事”下的感情湧動

海明威銅像

01 “零度敘事”讓感情冷靜而剋制

所謂的“零度敘事”,指的是作者客觀描寫,而不顯露自己的立場和情感。

《橋邊的老人》首段介紹環境,主體部分由對話構成情節,最後一段交代結局。

整篇小說採用的是“零度敘事”,敘述非常客觀。

這是在法西斯戰火籠罩下的一座浮橋,逃難的人們正在過橋,一位老人坐在橋邊。“我”是偵察計程車兵,在“我”偵察敵情之後回到原處時,與老人發生了一系列的對話。

從對話中我們知道,老人的家鄉已經淪陷在法西斯的炮火中,而他太老了,逃到這裡已經走不動了,他沒有趕上去安全地區的卡車,他唯一掛唸的便是他家裡的動物們,在與“我”的對話中反覆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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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故居

一位戰鬥在前線的戰士和一位逃難的老人,他們的心靈飽受戰爭的創傷,肯定有極其複雜的情感。但是遵循“冰山原則”的海明威,並沒有讓他筆下的人物祥林嫂似的述說自己的不幸,也沒有深刻地剖析人物複雜的內心世界,而是用“顯示”的敘述手法冷靜客觀地“顯示”人物之間的對話。

第一人稱的有限視角的運用讓情感的表達更為剋制。

“我”作為故事的敘述者,讓我只能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對其他人物如老人的感受只能靠讀者推測。小說隱藏了“我”的主觀感受和心理描寫,只有對眼前事物的再現和直接轉述式的對話,一切景物的象徵意義,一切情節的內涵全都蘊藏在客觀的敘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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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細節描寫之中閃耀著情感的光芒

雖然小說的敘述是冷靜而剋制的,只表現了作者想要表現的八分之一的內容,但我們可以從細節之中,窺見作者隱藏的情感。

“你從哪兒來?”我問他。

“從聖卡洛斯來,”他說著,露出笑容。那是他的故鄉,提到它,老人便高興起來,微笑了。

“那時我在看管動物,”他對我解釋。

“噢,”我說,並沒有完全聽懂。

“唔,”他又說,“你知道,我待在那兒照料動物。我是最後一個離開聖卡洛斯的。”

“我”眼裡看到的老人提到故鄉便微笑了,故鄉讓他暫時忘記了眼前危險的處境和被迫逃難的艱辛,這個細節表明老人對故鄉的熱愛。而呆在故鄉照顧動物直到逼不得已才離開的這個細節,又說明老人對故鄉、對動物的不捨。離開自己熱愛的故鄉,離開毫無抵抗之力的自己視為親人的動物們,老人的心裡想必非常的痛苦、悲傷和無奈。但對話中的老人沒有痛哭、沒有呼喊,反而微笑了,反而很平靜地敘述,但愈是平靜,愈是微笑就愈是讓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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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動物?”我又問道。

“一共三種,”他說,“兩隻山羊,一隻貓,還有四對鴿子。”

“你只得拋下它們了?”我問。

“是啊。怕那些大炮呀。那個上尉叫我走,他說炮火不饒人哪。”

“你沒家?”我問,邊注視著浮橋的另一頭,那兒最後幾輛大車正匆忙地駛下河邊的斜坡。

……

他疲憊不堪地茫然瞅著我,過了一會又開口,為了要別人分擔他的憂慮,“貓是不要緊的,我拿得穩。不用為它擔心。可是,另外幾隻呢,你說它們會怎麼樣?”

“噢,它們大概捱得過的。”

“你這樣想嗎?”

“當然,”我邊說邊注視著遠處的河岸,那裡已經看不見大車了。

老人對動物如數家珍,可見動物在老人心中是如同親人般的存在。而則“我”注視著大車,這是可以帶著老人去安全地區的卡車,我對卡車的關注,表明我對老人命運的擔憂。“那裡已經看不見大車了”,沒趕上去巴塞羅那的卡車就等於要留在戰場上了,暗示老人的命運可能凶多吉少了。

要是你歇夠了,我得走了,“我催他。”站起來,走走看。“ ”謝謝你,“他說著撐起來,搖晃了幾步,向後一仰,終於又在路旁的塵土中坐了下去。

”那時我在照看動物,“他木然地說,可不再是對著我講了。

”我只是在照看動物。“

老人的喃喃自語,看似木然,實則表現了老人深沉的複雜的情感。他不再期待有人理解他對動物的熱愛,不再期待有人分擔他的憂慮,也不再抱怨戰爭帶來的災難,他不瞭解戰爭,也不瞭解政治。他只是不解,他只是委屈:“我僅僅是照顧動物而已,我沒有侵犯到任何人,為什麼我會落到這個地步?”這句話是對戰爭的有力控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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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樣戰爭即將來臨的情況下,為什麼老人不急於逃命,反而坐在了橋邊,在“我”的反覆勸說下,嘗試著站起來,最終還是原地坐了下去。首先是因為他已經精疲力盡了,長時間的奔波讓他沒有力氣再繼續走下去了。其次,他七十三歲了,老年孤苦無依,只有動物相伴,現在他失去了家園,失去了動物們,因此也失去了繼續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他覺得生命已經沒有了意義。

所以他才能在戰爭前線的危險境地中依然平靜,這是一種大悲大慟之後的靜如死灰。

海明威將一個老人複雜的情感隱藏在老人的的動作和語言之中,需要讀者細細去體會。

冰山浸沒在水面之下的八分之七,隱藏著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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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身份不同、心理感知不同導致對話的錯位

在小說的整個對話中,“我”和老人的對話始終不一致。老人始終談論著家裡的動物,擔心它們的安危,對“我”提出的“政治態度”以及去留問題並不熱衷。而“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偵察敵情上,因此我的視線一直在周圍來回晃動,時而“凝視著浮橋”,傾聽著第一陣響聲,時而注視著大車,關心著老人的去留。因此“我”在老人提到的那些動物的時候心不在焉,只是在被動地進行對話。

在“我”和老人的對話中,總是答非所問,兩個對話人之間並有建立起正常的交流。

兩人的對話持續地十分生硬,“我”盡力地把對話拉到老人的處境上,而老人則一直把對話拉回到動物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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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故居的貓

這是由於兩個人的身份和對當前處境的感知不同,所以他們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心理距離的差距。

在小說的開篇,作者描繪了匆忙逃命的人群、忙碌計程車兵,緊張的戰事一觸即發。

“我”是一個士兵,此時此景,自然處於緊張的備戰狀態,因此他關注的是老人的離開和敵情。看到這位老人不肯離去,“我”自然是擔憂而焦急的,所以才會數次勸說老人離開,才會關注開往安全區的卡車。

老人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飼養員,並且已經七十三歲了,離開家鄉離開動物的他無依無靠,此時,他走不動了,就坐了下來。他不急於逃命,也不覺害怕,很從容,這與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人面對戰爭的那種一心想著撤離的恐慌,形成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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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老人從容並非他不恐懼死亡,也不是他沒有感知到自己處境的危險,而是他根本不為自己擔心,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家裡的動物們身上。

在對話的進行中,這種撤離人群的逐漸稀少、遠去,戰爭越來越近的緊張感與老人從始至終的緩慢平和的語調,與戰爭毫不相干的談話內容一直衝突著,把小說一步步推向高潮,讓讀者不禁為老人的安危擔憂。

結語

海明威自己在《午後之死》中寫道:“如果一位散文家對於他想寫的東西心裡很有數,那麼他可能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家寫得真實,會強烈的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像作者寫出來似的。”

”少即是多“,語言的省略,反而有更豐富的閱讀體驗。

《橋邊的老人》就是用極省儉的筆墨,用冷靜客觀地對話,將老人的內心之痛刻畫入微,儘管沒有一句帶有情緒化的語言,卻令我們感覺到對戰爭的譴責和對人性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