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曾從野莽中來 | 讀周故生《墚峁》有感

這是一本你百分百沒讀過的書。因為十三天前我買的時候,才是作者賣出去的第8本。

《墚峁》,一個再黃土高原不過的名字。黃土高原有五大地形形態:“塬、墚、峁、溝、川”,墚峁即為其二。

生活曾從野莽中來 | 讀周故生《墚峁》有感

作者周故生,一個你也百分百沒聽過的名字。我之所以能發現這位作者,之所以能看到這本書,全是因為有天半夜睡前,習慣性地刷手機,在刷今日頭條的時候,我又習慣性地搜尋了一下“涇河”,嗯,故鄉的母親河——我想看看最近幾個月,這條河以及故鄉又變成了什麼模樣,秋汛已過,冬天來了,北方的大地也又都滿是土黃一片蕭索了吧。這一切是我在西安的都市城裡看不到的,但透過今日頭條上那些數不清的喜歡拿著手機拍拍原野拍拍河流的鄉民和作者們,假他人之鏡頭,我也能發現幾百公里之外的故鄉以及全國其他我感興趣的地方的微小變化。

周故生就是因為有幾條在涇河邊拍的影片,被我搜索發現的。他在影片裡說他是寫了書,在路上賣書的,於是我翻到了他的主頁,看了些他的文章,知道了《墚峁》這本書。

從地緣上,周故生算得上是我半個同鄉。因為他的家鄉甘肅省正寧縣與我的家鄉陝西省長武縣是僅僅一河之隔的鄰縣,那條河正是涇河。甚至他拍攝的部分影片,我都能敏銳地判斷出是哪個鄉鎮。這樣的地緣上的親近,讓我有足夠的興趣瞭解一下他的書。

收到《墚峁》這本小說,剛開始翻讀幾頁,我就愣住了——不分章節,也沒有目錄嗎?是的,這是一部不分章節的小說,因為是自費出版,也沒有什麼序言、前言和後記。內容很直接,上來就進入小說正題。

前30頁看得我直呼頭疼,因為周故生這個傢伙不僅沒有章節,寫小說居然也不喜歡分段。很快,我就覺察出他的寫法特點——大量的敘述性描述,喜歡長句子,喜歡長段落。經常可以翻到,一整面密密麻麻但仍其實只是一段話的篇幅。但這些都還不是其最主要特點。

讀完整本書,我基本可以概括,這是一本“方言敘述體小說”。周故生採用了當地地道的方言寫作,因而我在讀書過程中,腦海裡的讀書語音也不是普通話,而是渭北和隴東的方言。周故生對方言非常熟稔,用起來也十足地道,對於我這樣的老鄉人而言,讀起來毫無障礙,甚至有些味道極其到位,只不過我不確定黃土高原之外的讀者是否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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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墚峁》寫的是什麼內容?

基本上寫了李老漢的一生。 從李老漢是個青年的1963年的人民公社時期,寫到改革開放後李老漢給孩子娶媳婦成為爺輩的1989年左右。

內容上,由於時代的共同性,《墚峁》中能看到不少餘華《活著》和路遙《平凡的世界》的影子。但《墚峁》又有其獨特性。

首先,我得誠實地說,直到今天,我都不理解為什麼餘華的《活著》能獲得那般榮譽。很多人都說《活著》震撼,因為福貴太慘了,簡直是人間至慘,他的一生,簡直是“怎麼慘怎麼來”。那我要說了,如果人們是因為富貴的“慘”而感到震撼,而獲得自己的安慰,那麼《活著》這部小說的作用便相當於電商裡的“錨點價格”——給你一個極致的價格,知道你不會接受,但透過與這個價格的對比,你就覺得其他價格瞬間溫柔多了——給你一個福貴般的極致悲慘的人生,透過與其命運的對比,你就瞬間覺得,自己的遭遇也還好,自己還是夠幸運的人,於是便對生活重新有了信心。

《墚峁》裡同樣有這樣的“悲慘命運”出現,但並不刻意去追求極致。《墚峁》裡的悲劇,太現實了,這種現實性大多是“人禍”的因果。也是因為《墚峁》裡這種幾乎紀錄片式的現實寫實,也才讓我在看到50頁之後,再也笑不出來,也沒心思想著從文筆或寫作手法上把周故生批判一番。

因為看得越多,看到最後,我從《墚峁》裡的周老漢、周大會、李黨氏、李轉玲、周銀茂等諸多人物身上,我分明看到了父輩和祖輩的影子,看到了那片土地上的鄉親們如何一代一代抵達1990年代——然後,我出生在1990年代。

我覺得《墚峁》是一本當代城市人讀不懂的書。這並非是我對城市人有偏見,而是因為今天的城市人無法回答我的質問。我的理由便是,因為如今的城市人沒有“鄰居”——所以,城市人無法感知和體會,在農村,鄰里鄉親之間的人情世故到底有多麼微妙與複雜。那是一種截然不同於官場、商場與職場的人情世界。

而這,也是周故生這本《墚峁》的最大優點之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此話不假。現實裡和影片裡的周故生看起來是個有點羞澀甚至木訥的青年人,但事實上,他對人情世故的認知與理解非比尋常,如此才能化作筆下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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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墚峁》這本書就呈現出兩種色彩。

一種是透過其刻畫,你基本能理解到那是一個怎樣的黃土高原環境,更清楚從1960年代一代代人是如何生活到你熟悉的年代。《活著》和《平凡的世界》也都回答過這個問題。但《墚峁》的回答,實在太寫實,直讓人感受到原始的草莽,直讓你認識到生活的底盤可以如此簡陋與粗鄙——

在吃不飽飯的年代,人是經常要去挖野菜的;在一窮二白的50年前,隨便挖一口窯洞甚至牲畜窯一個人就能過活;在並不遙遠的80年代,幹活的牲畜和雞兔等家禽家畜,是可以珍貴到讓人們半夜將其趕到主人睡覺的窯洞裡的;在七八十年代,大多數人所謂的出遠門都走不出一個縣,大多數人出遠門的盤纏就是多背幾個饅頭……這些濃厚的不同年代的生活色彩,是生活在21世紀的年輕人們,無法感同身受的。

但也許更加無法理解——原來在60年代隨便一句“反革命”的造謠就能把人往死裡整;原來70年代嫁女兒真的就是賣女兒,潑出去的水連孃家都生分;原來那個年代很多家庭的管家模式,就是丈夫憑藉暴力手段壓制妻兒;原來同一個媽生的幾個子女,就是有人得到偏愛像個少爺,而有的孩從小受氣幹盡苦活,卻仍被母親視為眼中釘往死裡逼;原來很多孩子沒能唸書並不是不能念也不是不想念,而是父母就不讓念;原來那個年代的家裡,就是有孩子吃飯是不被允許上桌的……原來一個人死了就死了,反正其他人的日子仍要照常過。

原來一個男人娶一個心術不正的女人,即便掙了很多錢成為鄉上第一個萬元戶,日子也終究會雞飛狗跳一塌糊塗。

《墚峁》寫盡了農村裡的人情命運,也寫盡了其中的原始與草莽。在這一點上,《墚峁》的確比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要更為細緻。

《墚峁》的表面,是上個世紀黃土高原生活的粗野;但其核心,卻是極為細膩與淋漓盡致的人性表現。

如果你是90後和00後,《墚峁》的內容更像是一本父輩和祖輩的追溯回憶錄;如果你是60後和70後,那麼小說裡的李轉鈴、李黑娃、李大會等,就是你的同齡人,而你多多少少會從中看到自己曾經的影子;如果你是50後,那麼李老漢的一生,你可能再熟悉不過,或許,你會對著李老漢的家庭反思一下你的家庭和家風。

必須承認,周故生《墚峁》依然是一部缺點十分明顯的作品——寫法上單一,只善於敘述性寫作,缺乏人物內心的獨白與對環境的白描,因此,風格上顯得比較單調,幾乎全憑故事性在往下推進。

但我還是覺得,這樣的書值得讀一讀。我們不應該只去讀那些茅盾文學獎和媒體光環下的作品,也可以去讀一讀真正接地氣的、甚至流露著粗陋與原始的文章和書。這樣的作品從哪裡找呢?

很簡單,每個縣,每個地級市,其實都有一些本土的文學創作者或愛好者,你可以從你的故鄉開始去發現。我就曾在我們縣的新華書店或博迪書店裡翻到過不少本地作者的書,這些作品內容質量不見得都是上乘,但他們是你的故鄉人,大多也寫的是你的故鄉事,閱讀的感受是並不一樣的。每個縣,多多少少都會有這樣的人和這樣的書。抑或者,你也可以去關注你們縣的地方公眾號,反正我們縣一個有名的地方公眾號【長武微天下】就運營得還不錯,專門開了一個專欄,收錄本地人或者與本地相關的各種文章投稿,你從中能感受到這個年代年輕人已經失去的對文學的熱情,自然也能看到各種五花八門但絕對接地氣的寫作內容。家鄉的公眾號【長武微天下】也曾收錄過我的幾篇關於故鄉的文章,也是唯二的被我授予永久性轉載授權白名單的賬號。

我們這個時代有太多的無病呻吟,有太多人漂浮在半空中。大家只顧著抬頭去看那些站在高高的領獎臺上的人和事,一副積極向上的樣子……我覺得過去我總是仰著頭向前伸脖子,頭重腳輕根底淺,總禁不住會摔跤,於是我決定,從今往後也要時常縮回脖子低下頭,使勁跺一跺腳下的泥土地,重新感受來自大地的踏實與原野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