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本期推送內文圖片均由周明先生創作

圖片版權均歸周明先生所有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除了結婚辦喜事或是喬遷新居這樣的場合,上海人很少在家裡拍照。 一來,膠捲比較金貴,要留到出去遊玩的時候拍。 二來,“住房緊張”幾乎是上海人的集體記憶。家裡一小,就容易顯得雜亂。 這是上海人的“裡子”,是上不了檯面的。 然而,攝影師周明卻花了五年時間,走訪了上千戶居住困難的家庭,記錄下90年代上海人“蝸居”的現實狀況。 由於某些原因,這些照片被周明束之高閣了二十年。如今再去翻看它們,畫面已成為歷史,卻更有一種震撼力。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從曹家渡的 一幢高樓俯瞰

下面是成片的老房子

造得相當密集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住在張園的一戶人家

這一地塊的居民

最近正在搬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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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空間逼仄

牆上掛了兩幅年曆

作為裝飾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三灣一弄的弄堂裡 突然伸出一隻手

原來樓梯下搭建了廚房

開兩個孔採光通風還可以傳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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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當中

搭出一個小房子

也就一個多平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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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好的時候

大家趕緊在弄堂裡晾曬衣被

有時還要爭搶“地盤”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夏天由於 房子小過於悶熱

許多人晚上就睡在天目路上

有人甚至把席子鋪在橫道線上

2015年,周明和攝影學者林路在外灘美術館就“90年代上海攝影的底蘊”這一話題進行了一次對談。

在這次講座上,周明展示了一組他在1992年-1996年期間拍攝的、反映當時上海人居住狀況的照片。

其中,甚至有張照片是周明去林路家做客時隨手拍下的,林路自己都忘了。

那時,林路住在太原路上的一個石庫門弄堂裡。他是在一間小閣樓裡結的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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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路曾經生活的小閣樓

一臺當時很稀奇的電腦

佔用了不少空間

照片上,閣樓的空間有些緊迫,屋頂傾斜下來,最矮的地方人很難站直身子。

但在這樣狹小的空間裡,林路正在打無繩電話,而他的女兒正在一旁操作一臺電腦。——無繩電話和電腦,在90年代可都是新鮮事物。

這或許是當時很多上海人生活狀態的寫照:居住環境是那樣的窘迫,但上海人依舊對新鮮時髦的事物抱有熱情和好奇。

那時,周明正在為自己的“住房難”攝影專題蒐集素材。在大約五年的時間裡,他跑遍上海的中心城區,探訪了上千戶普通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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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下完雨屋頂漏水

房間裡

擺了許多接水的盆

每走進一戶人家拍攝,周明都會記錄下這個家庭的基本情況,包括住址、戶主姓名、居住面積、住房實際困難等等,寫在手工沖洗的樣片背後。

這些資料真實地反映了上世紀90年代上海人“蝸居”的現實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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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閣樓是拓展空間的最佳手段

老房子裡常有鼠患

養只貓很有必要

可惜的是,一家雜誌社借去了樣片,卻不慎弄丟了。沒有備份過的文字資料就這樣隨著樣片一同遺失。

失去了如實記載的文字,這組紀實攝影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打了些折扣。

周明將底片束之高閣,要不是為了外灘美術館的那次講座,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翻看過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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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市的一個弄堂裡

兩家人為了開拓空間

各搭了一個陽臺

然而當這些照片出現在大螢幕上的時候,畫面本身就有一種無聲的力量。

看到臺下熱切的反應和眼神,周明這才決定把這批“雪藏”了二十年的照片重新拿出來。

最終,周明整理出了600多張照片,這個專題後來被命名為“上海蝸居”。

起意拍攝“上海蝸居”,和周明的個人經歷有關。

他在上海生活了四十多年,卻並不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

二十年前上海人“蝸居”的真實畫面,被他記錄下來了

孩子看書的時候

獨享全家人吃飯的餐桌

老人為了不干擾她而走開了

因為父母在部隊工作的關係,1960年,周明出生在西安。隨後,又相繼在無錫、東北、北京等地生活過。

一直到1975年,他15歲的時候,才跟隨家人來到母親的家鄉上海定居。

“如果現在你問我是哪裡人,我會不假思索地回答:上海人。”周明說。

“但是剛來上海的時候,人家問我:你哪兒人啊?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到底是哪兒人啊?沒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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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主得意地告訴周明

斗室裡多一些鏡子

可以使房間顯得寬敞明亮

童年時四處遷居的經歷,使得周明能夠用較為客觀的眼光來看待上海人的居住狀況。

剛剛搬到上海來的時候,由於父母的房子還沒有分到,一家人在大沽路上的外公家寄居了一兩年時間。

“外公家住石庫門房子。上海典型的民居是怎麼回事情,我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周明說,“什麼灶披間囉、曬臺囉、天井囉,這些詞以前都沒有接觸過。”

“石庫門裡七十二家房客,鄰里間有錯綜複雜的關係——既是經常要鬧矛盾,但是大家又互相關心。這個感觸就非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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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煤爐代表一戶人家

由於空間狹小

燒飯不能同時進行

不過很快,周明家的四口人就分到了虹口區多倫路上的兩室戶房子。“按照當時上海住房的平均水平來看,我們的幸福感是蠻強的。”他說。

以一個“非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的眼光來看上海,周明能夠明顯地感受到上海人居住條件的窘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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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西路上的一處石庫門

因為層高比較高

搭了閣樓

尤其是70年代末80年代初,上海的人口發生了急劇的膨脹。

一方面,大批知青返滬,50年代高峰期出生人口進入婚育年齡;另一方面,隨著改革開放,來滬打工的外來人員逐漸增多。

這樣一來,給上海的住房帶來了極大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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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家渡的一個弄堂

夏天大家默契地約定好

天黑前男人洗澡

10點以後女人躲進弄堂最深處洗澡

1985年,上海市區180萬住戶中,按國家部頒標準統計竟有89.98萬戶困難戶,幾佔市區住戶一半。

其中,人均居住面積低於4平方米的擁擠戶有21。6萬戶。

1986年,上海市區人均居住面積僅為5平方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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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口區的虹鎮老街

由於私房多人口密度大

屬於市區裡改造較晚的地塊

周明是從1985年開始攝影創作的。剛開始也學著別人拍攝花草風景,但上海少年宮舉辦的一次法國報道攝影先驅佈列松的攝影展,深深地改變了他。

“展覽辦得很樸素,但那一百多幅拍自世界各地的人文紀實作品,給我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原來攝影的功能是這樣的,可以把現實和歷史,主觀和客觀,技術和藝術結合得這樣有血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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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裡用馬桶很普遍

樓梯夾層的空間也被利用上了

用來存放煤餅

受佈列松的影響,周明決定拍攝上海老百姓的故事,記錄平凡人的生活。

在廣泛街拍之餘,他確立了兩個拍攝主題,一個是“南京路”,還有一個就是“住房難”。

“我覺得它們一個是上海人的‘面子’,一個是上海人的‘裡子’。”他說,“恐怕這也是全國人民對上海的直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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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外灘源的一幢樓

一個信箱就代表一戶人家

如今這裡已變成租金高企的商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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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這幢樓裡的一戶人家

左側板壁裡是衛生間

女主人正坐在浴缸上吃飯

“當時,全國人民對上海人是‘既愛又恨’的。所謂的‘恨’,就是覺得上海人有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處事為人小家子氣。”

“上海人怎麼會具有這樣的氣質呢?我認為跟居住環境是有關係的。”

那個年代,上海人形容自己的居住為“螺絲殼裡做道場”。

“特殊的生存條件讓上海人變成了利用住房空間的魔術師,擺平錯綜複雜人際關係的‘滑頭’,以及在侷促物質條件下展現高雅精明、世故能幹外貌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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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樓儘管由於頂棚漏水鋪了雨布

但這位新娘 還是把她的婚房

佈置得整潔舒適

從1992年到1996年,周明拍攝那些普通到常被人忽視的上海人家,照片難以計數。

這些家庭與他素不相識,也都沒有事先預約,大多是刻意“偶遇”和“貿然”採訪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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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困難的居民

善於在室外拓展空間

鄰里間既互相競爭 又彼此協調

“90年代初的上海不像現在,很多人家門是開著的,人就坐在弄堂裡。所以,你很容易跟人接觸。”周明回憶說。

走進這些弄堂的時候,他只帶一個很小的包,三腳架、閃光燈都不帶,完全看不出是搞攝影的樣子。

一開始用的是稍大一點的單反相機,後來改用萊卡,更加輕便小巧,不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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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市的一個弄堂

兩排房屋的屋頂

緊緊相挨著

由於家裡的空間過分侷促,很多事情都要在弄堂裡完成。

“揀菜啊,洗衣服啊,修個腳踏車啊,理個髮啊……夏天的時候,人們搖把扇子,有時弄杯小老酒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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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市的一個弄堂

看到有人來拍照

幾戶人家都聚攏過來

周明跑過去搭訕。“三聊兩聊,人家就會說起家裡的情況。”

“然後我就趁機說:‘能不能到你家去看看?’人家講:‘行啊行啊,走走走!’等進去以後,我就把照相機摸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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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獨生子女政策的實施

許多家庭形成了

老年人多於年輕人的人口結構

也許是因為弄堂裡本就沒有隱私,面對照相機的鏡頭,大多數人甚至想不到拒絕。

“我在拍攝當中很少遇到阻力。”周明說,“婉言謝絕的當然也有。但是從來不會發生糾紛,或者被人轟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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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層高限制沒法搭閣樓

只好把床鋪墊高

在下面堆放東西

因為家門都敞開著,一聽說有個“拍照片的”在誰家,鄰居們都會跑去張望。

常常還會有人不服氣:“你拍他家,他家困難什麼?你到我家去看看,我比他家困難得多!”於是,周明就接著再去另一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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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節省空間

籃子和鍋子

都被掛了起來

當時,他對拍攝的標準是有設定的:人均居住面積必須在4平方米以下。

“4平方米是什麼概念?就是現在標準家居一個衛生間那麼大。”他說,“有時,為了核實對方的說法,我甚至會要求看一下戶口本和房票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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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堂表兄弟

晚上透過雙層鋪和行軍床

睡在六七平方的小屋裡

房子一小,每一寸空間都要“榨乾”。往往頭頂是閣樓、腳下是地鋪,滿目雜物,沒有迴旋空間。

但拍攝物件面對鏡頭全無忸怩與排斥,顯得既生活又自然。

周明說:“我拍住房困難,本意不想把人們拍得苦哈哈的。生活總歸是不如意的,蝸居久了也能習慣。他們用生活的智慧抵消了物質的欠缺和空間的侷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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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房子簡陋

愛美的屋主還是貼了花牆紙

地板上貼了封箱帶用來遮蓋縫隙

儘管人為的阻力不多,但拍攝現場的環境限制卻經常難住他。“有相當一部分家庭很值得拍,但我卻拍不好。”周明說。

“有的是室內太過狹小根本沒地方站;有的是鏡頭不夠廣,拍不出那裡的全景;還有的是因為幽暗的房間裡,僅有一盞幾瓦的小日光燈照明,暗到膠片根本無法正常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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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西門附近的一戶人家夏天午睡

由於空間小找不到合適的拍攝角度

只好趴在屋頂上從老虎天窗取景

每一張照片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周明記得,在拍攝北京路、四川路交界處的一個大樓時,有對結婚一年多的小夫妻,和新娘的母親同住一間房間。

一張寬大的雙人床,地上再打個地鋪,就幾乎佔滿了屋裡全部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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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狹長窄小

但佈置得乾淨清爽

依舊有新婚的氣息

當時,周明隨口問了句:“你們將來有了孩子怎麼辦?”

小夥子的回答讓他至今記憶猶新:“現在的問題是怎麼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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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小夫妻的婚房

由於沒有窗

每天要用電扇通風排氣

那時,常有人問周明:“你拍這些照片做什麼?”

周明回答說:“我覺得阿拉上海人蠻作孽的,但是不會永遠這樣。這一定會成為歷史,我應該把它記錄下來。”

也有很多人寄希望於他:“儂幫我去反映反映。”他只好老老實實告訴他們:“我倒是真沒地方去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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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南市的一處弄堂

幾個生於斯長於斯的居民

在交流拆遷後各奔東西的感想

90年代後期,隨著城市的飛速發展和住房改革制度的深化,上海人的居住條件逐步得到了改善。2017年,上海常住人口的人均居住面積達到了18平方米,住房困難戶的標準劃到了人均7平方米。

所幸的是,歷史的那一頁早已被翻過。

但是,當我們面對這些二十年前的真實畫面時,誰又能夠若無其事漫不經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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