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按】近日,雲南15頭野生亞洲象一路向北遷徙的新聞備受關注。這群大象從西雙版納出發,橫跨多縣,一度進村進城“逛吃”,也引發了關於人類與野生動物關係的探討。

大象在人類歷史中並非可有可無的角色。人們曾將大象奉若神明,將其作為高貴的禮物贈來送去,也曾為了爭奪耕地與之搏鬥,為了象牙對其追捕獵殺,或為了戰爭、運輸、儀式所需將其馴養。

雲南省紅河學院越南研究中心教授葉少飛曾就大象在中越歷史中的角色做詳實的考察,澎湃新聞將陸續刊發其關於大象的研究文章,力圖為象與人類關係的討論提供一些參考。近日“一路向北”的雲南野生亞洲象群

近日“一路向北”的雲南野生亞洲象群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象是古代戰爭利器。Armandi, Pietro Damiano的Histoire militaire des éléphants(《象之戰史》,Parise,1843)以大象在古代和中世紀的軍事遠征中扮演的角色為主題,並將馬其頓遠征作為大象軍事史的起點,展開戰象在歐洲、非洲、和印度河流域的軍事考古史研究。研究圍繞古人在組織戰象時普遍遵守的規則和原則展開,包括他們用來訓練、武裝和把他們帶到敵人面前的方法,以及確定戰象在營地、行進和戰鬥中的位置。Michael W。 Charney的Southeast Asia Warfare 1300-1900(Brill,2004)第六章專門講述東南亞安南、占城、暹羅、緬甸等國家的馴象及象軍。中國曆代王朝也認識到了象在軍事戰爭中的作用,但因為中原地區無法獲得穩定的象源,亦不能人工繁育,故而沒有裝備戰象部隊,但與越南、緬甸的戰爭中則要面對象軍。中國的一些地方政權則因據有產象區偶爾裝備象軍。文獻中亦稱“戰象”為“象軍”,本文通用。

一、宋代中越戰象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唐代嶺南和雲南尚有大量的野象群,劉恂《領表錄異》記載:

廣之屬郡潮、循州多野象,牙小而紅,最堪作笏。潮、循人或捕得象,爭食其鼻,雲肥脆,偏堪作炙。……曾有親表,曾奉使雲南。彼中豪族各家養象,負重致遠,如中夏之畜牛馬也。蠻王宴漢使於百花樓,樓前入舞象,曲動樂作,優倡引入一象,以金羇絡首,錦鱗垂身,隨拍騰蹋,動頭搖尾,皆合節奏,即天寶中舞馬之類也。

劉恂記載雲南本地蓄養象只,如同中原的馬,潮、循人則捕象食象鼻。五代時野象在廣東尚有大量分佈,因野象害稼,朝廷消滅象群,禹餘宮使邵廷琄於南漢大寶五年(962)建塔超度象魂:

蓋□至秋□群象踏食百姓田禾,累奉敕下,荖人採捕,(馬丘)括入欄,烹宰應贍□軍□戴甲披□負來□遺骸滯魄,難超捨去□,良因免涉幽局之苦,速承濟度,永辭異類之徒。

此為石制經幢,刻建造師和佛頂尊勝陀羅尼經,碑文殘幢,現保存於東莞市博物館。能夠“累奉敕下”,讓南漢朝廷動用軍隊擊滅象群,顯然數量很大。至於為何要大費周章建經幢超度象魂,恐怕還在於唐朝佛教流行,象為佛教聖物,廣州作為南都大邑,佛教興盛,故朝廷派使者監造,差僧延嗣住持焚修。南漢即裝備象軍,《宋史》記載:

十二月,(潘)美等攻韶州,都統李承渥以兵數萬陣蓮華山下。初,以教象為陣,每象載十數人,皆執兵仗,凡戰必置陣前,以壯軍威。至是與美遇,美盡索軍中勁弩布前以射之,象奔踶,乘象者皆墜,反踐承渥軍,遂大敗,承渥僅以身免。

宋軍統帥潘美以弩陣射象,戰象反奔逃逸踐踏。南漢的湘軍對付弱小力量,自然無往不利,但與開國精銳的宋軍相比,則無能為力。但南方的湘軍給宋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067年宋神宗即位後,秉承太祖以來恢復“漢唐舊疆”的理念,逐漸措置謀取交趾。《宋史》記載熙寧六年(1073):

時周士隆上書論廣西、交址事,請為車以御象陣,文彥博非之。安石以為自前代至本朝,南方數以象勝中國,士隆策宜可用,因論自古車戰法甚辯,請以車騎相當試,以觀其孰利。帝亦謂北邊地平,可用車為營,乃詔試車法,令沿河採車材三千兩,軍器監定法式造戰車以進。

周士隆所進以戰車抵禦象陣之法,得到王安石和宋神宗的首可。戰車或許在北方平原為戰爭利器,但南方地形崎嶇,水網密佈,並不利於戰車賓士,也需要牲畜拖曳。以戰馬拉戰車顯然是巨大的浪費,而沒有上過戰場的驢、騾則更加不堪。戰車的靈活性也遠不如戰馬。

熙寧八年(1075),李仁宗聽聞王安石欲謀奪交州,遂先下手,派遣大將李常傑攻欽州、廉州。《大越史略》記載攻邕州:“我為飛梯以臨城,彼施以火炬,飛梯不能近;又以毒矢射之,城上人馬死者相枕。彼以神臂王發,我之象軍多有殪者。”熙寧九年(1076)春正月,邕州城破,知州蘇緘死。之後交趾撤軍。二月,宋以郭逵為安南道行營馬步軍都總管、本道經略招討使,準備反擊。郭逵抵達廣西,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記載宋神宗根據獲得的戰報指示:

(秋七月)乙亥,詔諭郭逵等:“諜言交賊既歸巢穴,日聚其黨,教以戰陣,及蒐集象馬,閱習奔衝。此蠻素狡獪,今又操危心,慮大患,其於奸智必有出人意外者,深恐八月中果來犯邕州。見在彼將官傷於忠勇,便與接戰,慮誤大事,蓋深入之師利於速戰故也。仰更切審為處置,嚴與戒約。”

宋神宗對交州象軍的表現有深刻的印象,因此須嚴防其再次深入宋境圍攻邕州。十二月,郭逵舉兵出界,李燾記載:

賊屯決裡隘,逵遣張世矩攻之。賊以象拒戰, 逵使強弩射之, 以巨刀斬象鼻, 象卻走, 自踐其軍, 大兵乘之, 賊潰去。

這顯然是李仁宗安置在邊界的象軍部隊,郭逵以強弩射象。1272年元軍在緬甸遭遇戰象,象馬對沖,馬可波羅記載:

緬國王休息其軍畢,自其地率軍出發,至於永昌平原,距韃靼備戰之處有一哩,整頓象樓,列戰士於樓中,複列步騎備戰。佈置既畢,開始進軍擊敵。韃靼見之,偽作毫不驚異之狀,仍整列前進;及兩軍既接,甫欲交鋒之時,韃靼軍馬見敵軍戰象,大驚駭,遂退走。緬國王成事率眾進逐。

元軍不得已,只能下馬,士兵以密集的箭陣射傷戰象,象群負傷,反向逃逸踐踏,元軍勝利。沙海昂以Armandi《象之戰史》注:“象陣之破騎兵,其例常有。蓋馬見其形,聞其聲,嗅其味,輒駭而退走,迄今尚然也。”元緬戰事雖然後出,但動物習性不大會改變。宋初潘美以弩陣破南漢象兵,郭逵亦以強弩射象,戰馬懼怕戰象,因而能夠“以巨刀斬象鼻”的應該是宋軍的重灌步兵,在戰象的巨蹄下衝擊揮砍。十二月,兩軍大戰富良江。李仁宗奉表,宋軍班師。在這場戰爭中,李朝象軍是戰爭主力之一,宋軍雖有攻破之法,但亦要慎重對待,象軍戰力可見一斑。

宋軍見識了交趾戰象的威力,此時距南漢不遠,嶺南仍有象群出沒,不知何故宋朝也沒有發展配備象軍。或者是因為裝備訓練戰象耗費巨大,又不能投入北方戰場,留置南方無法控制,則會生變,聊備一說。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二、元明時期的中越象軍

1257年蒙古滅大理,兵鋒掃入安南,攻佔升龍城,隨即撤兵。《元史》記載:“國主陳日煚,隔江列象騎、步卒甚盛。”黎崱《安南志略》記載:

國主陳王遣士卒乘象迎敵。時太師子阿朮年十八,率善射者射其象,象驚奔,反蹂,其眾大潰。

蒙古騎射甲天下,以高超的箭術射傷戰象使之反奔,這與1272年元軍在緬甸遭遇戰象時以弓箭射擊的情況類似。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大越史記全書》關於戰爭只記載對方的象兵。1312年,陳英宗親征占城,“象聲漸近,軍士有憂色”。1335年,陳明宗親征哀牢敗績,“及交戰之日,陰霧晦㝠,賊先伏象、馬夾攻,官軍大敗,墮水死者過半,(段)汝諧在焉。”哀牢諸部在西南部的山陵地區,地接占城和安南。1383年,占城國王制蓬莪率軍逼近升龍,黎密溫出戰,“賊先設伏,兵象具起,官軍敗北,密溫為賊所擒。”1389年占城攻清化,“賊堰上流,官軍植樁盤鴉以相對。二十日,賊伏兵象,佯掃寨以歸。季犛選取精男,名為敢死,追擊之,水軍開椿出戰。賊乃決堰,出象衝之。時機已遠,舟師難於湍流,因以敗績”。1390年占城再來,叛徒為陳朝軍隊指示占城國王制蓬莪座船,將其擊殺,殘軍撤退,“遇官軍進擊,則駐象撒貨以止之”。

1368年明朝建立,陳朝遣使金陵,建立關係。《大越史記全書》記載1384年“李瑛等來假道往占城,索象五十隻,自乂安府設站驛給糧草,遞送至雲南”。1395年“明遣任亨泰等來乞師五萬人,象五十隻,糧五十萬石,搬運至界首,以給軍”。明人對安南象的情況很熟悉,這很可能與明軍進攻雲南獲得戰象的情況有關。這兩次事件發生時正是外戚黎季犛專權之時,他於1400年廢陳自立,並改回先祖本姓胡,次年傳位於胡漢蒼。陳朝宗室陳添平從寮國到金陵投訴,1406年成祖遣使送陳添平回國,但到邊關時被胡漢蒼遣軍擊滅,成祖大怒,派張輔領兵攻打胡朝。

明軍遭遇了象兵部隊。《大越史記全書》記載胡漢蒼軍力頗強,“外連水軍戰艦,岸上兵象對壘,未嘗一戰”。十二月十二日早,“天長軍將阮宗杜等穴城以出象。明人以火箭射之,象退縮,明人隨象以入,城遂陷”。《明太宗實錄》記載永樂四年十二月丙申:

我軍遂入城。賊將又於城內列陣接戰,驅向當前。輔督遊擊將軍朱廣等以畫獅蒙馬,神機將軍羅文等以神機銳翼而前;象皆股慄,又為銃箭所傷,皆退走奔突。賊眾潰亂,官軍長驅而進,殺賊帥梁民獻、蔡伯樂;追至傘圓山,賊自相蹈藉及被殺而死者不可勝計,獲象十二、器械無算。

明軍的戰報也證明確實準備了獅子畫像,李文鳳《越嶠書》記載:

賊人又有象只及步軍甚眾,列陣於城內。我軍遂前,賊人以象來衝。右副將軍、右副參將親督遊擊將軍朱廣等領馬,以內府所出獅子象置於馬身;又調神機將軍羅文等,將神機銃列於馬之兩傍,銃箭齊發。象見獅形顫畏,又為銃箭所傷,倒回奔突,賊人潰亂。

以畫獅蒙馬顯然來自於宗愨破林邑象軍的故事,這可能並不能發揮多大作用,真正對戰象造成傷害的還是銃和箭。但戰爭為求勝利,明軍仍然按照軍事傳統準備了獅子畫像以應對戰象。1407年,明軍擒獲胡季犛、胡漢蒼父子,《大越史記全書》記載獲“象一百一十二,馬四百二十,牛三萬五千七百五十,船八千八百六十五”。

胡朝取代陳朝並未經歷戰爭,應當繼承了陳朝的馴象及戰象,儘管其戰力突出,但在明軍的火器面前並未產生大的作用。明軍滅胡朝之後,永樂帝郡縣安南,陳氏後裔群起反抗,史稱“後陳”,張輔率軍平定。永樂十一年(1413),後陳大將鄧容“伏兵象,夜襲輔營”未成。十一月雙方再戰,《明史》記載:

冬,(陳季擴)與(沐)晟會順州,戰愛子江。賊驅象前行。輔戒士卒,一矢落象奴,二矢射象鼻。象奔還,自蹂其眾。裨將楊鴻、韓廣、薛聚等乘勢繼進,矢落如雨,賊大敗。

《明太宗實錄》記載此戰: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輔等列陣以進,賊亦據昆川山險,分三隊拒戰,各列象當前,賊眾隨之。輔策馬率眾,先薄賊左隊,衝入中堅,引弓射象奴,僕之,再中象鼻,象遽退走,蹂賊陣。陣亂,指揮楊鴻等奮勇齊進,引強弓射賊,賊大敗。

大批戰象已經為明軍所奪,陳季擴擁有的戰象應該比較有限。主將張輔射傷戰象,反奔己陣。此戰張輔擒殺大將鄧容和阮景異,陳季擴逃至寮國,張輔遣兵捉拿送往京師,後陳亡。陳朝典籍亡佚大半,史書對其戰象的情況亦不記載,僅依靠中國史籍有零星資訊,戰象的訓練和作戰方式情況仍不瞭解。明朝平定安南,亦有大批對胡季犛不滿的陳朝人歸附,其中即有精通象陣之人,《越嶠書》記載:

(永樂五年五月二十七日)據都督黃中差千戶李惟親報稱:“哨至順州,拿得化州城內逃出軍人。問得阮嚕又與黃晦卿自相仇殺,阮嚕將軍人、象只投降。占城國王及頭目軍人掠取新平等處人口、牛隻,聞知天兵到來,畏懼,將帶阮嚕並所領軍象,星夜回還本國去訖。”及據差去錦衣衛馴象所象奴杜子中,往化州招安黃晦卿等回說:“本人懼罪,將帶家小兵所領頭目,乘船出海逃躲。止招到化州知州鄧悉等十名,並獲象十隻來見。”

1428年明軍放棄交州,安南的歸附者一起撤退回國,明朝予以安置,後裔即為明人。正統十四年(1449),土木堡之變英宗被俘,石亨隨英宗親征,“亨單騎奔還。降官,募兵自効”。瓦剌太師也先圍攻北京,危機時刻石亨與于謙配合贏得了京師保衛戰的勝利。歸順的原陳朝將領請戰,《明英宗實錄》記載:

(庚寅)交址歸順土官百戶陳覆宗言:“宜選象演習,為之造戰鞍、戰甲。臣願領軍騎象,用破賊陣。”命送武清伯石亨處審驗。

陳覆宗自請以戰象退敵,明朝並未裝備象軍,但京師有象,明朝在廣西設馴象衛捕象馴象送京師禮儀之用,雲南、緬甸亦貢象朝廷。石亨作為當世名將,此時京師危在旦夕,審驗之後認為可行,當遣選宮廷儀衛馴象訓練,並打造象甲。戰象現身於京師戰場,陳覆宗駕象獲得戰功:

先生姓陳諱儒,字懋學,別號芹山。先世為交址布政司乂安府支羅縣人。國初,交南黎氏叛。我天王怒,興師問罪。時公之曾祖乂安衛百戶仕及祖錦衣衛千戶、累贈通議大夫、刑部右侍郎覆宗出萬死,迎王師為導,獲大捷。班師,乃率眾如京。帝嘉其忠義,賜第長安,賜銀鈔、器皿等物,授錦衣衛百戶。正統己巳,北虜入犯甚急。公祖覆上疏,請以象戰御虜,身中流矢。虜退,論首功,升授錦衣衛千戶世襲。

陳儒的高祖陳仕和曾祖陳覆宗歸附明朝,在交趾布政使司為官,宣德時明朝棄守交州時父子二人隨軍北歸。無論戰象訓練還是象甲的製作,都需要相應的技術,陳覆宗能在極短時間內將儀衛馴象轉變為強大戰力,顯然與父親陳仕都是陳朝通曉象戰技術的將領。安南的象戰術亦北傳明朝。儘管陳覆宗以象戰立功,石亨也見識了戰象的威力,但明軍仍然沒有裝備戰象部隊。原因可能還在於戰象本身耗費巨大,國內象的來源亦有限,難以大規模持續供應,雲南、緬甸貢象朝廷回賜豐厚,貢象數量亦不多。裝備戰象困難重重。

陳朝大規模蓄養象只,並用於戰爭之中。陳太宗最初向元世祖貢象,卻因為宋、元相爭的局勢,拒絕了忽必烈的貢象要求,象成為國際關係變動的象徵物。永樂帝徵安南,明軍以火器破胡季犛象軍。歸附的陳朝人將安南象戰術北傳中國,戰象在1449年的京師保衛戰中曇花一現。陳朝戰象以多元的形式在中國歷史中留下了印跡和身影。

三、越南黎朝的戰象

1442年,黎太宗暴斃,年僅二十歲,子黎仁宗立,改元太和。1459年太宗長子黎宜民作亂殺死仁宗自立,朝臣又殺之,迎太宗四子黎思誠即位,即黎聖宗。聖宗在位長達三十八年,是黎朝的全盛時期。聖宗光順六年(1465):“勅旨,故意殺官象,定罪有差”,“頒水陣軍令三十一條、象陣軍令二十二條、馬陣軍令二十七條、京衛步陣四十二條”,這是現存越南文獻中首次見諸條文的戰象軍令記載。由此可知黎朝軍隊分水軍、象軍、馬軍和步軍四種。在確定軍令的同時,聖宗又下諭旨:

凡有國家,必有武備。常於農隙之時,且停不急之務,系每月望日,入番點目,量割軍人守門廊店草屋草象等役,餘於一二日以前,聽依官頒圖陣於本衛土分,整飭隊伍,教以坐作進退之法,聽其號令金皷之聲,使士卒諳習弓箭,不忘武備。

光順七年(1466)太僕寺少卿行尚寶寺少卿黎廷俊奏:“於五月六月當農務,其常班役軍人聽留宿直,幷守門廊店草屋草象等役,其省院局百作諸色留半在役,餘皆放回農務。”“草屋草象等役”即是為官府要求民眾為象提供餵食草料的徭役,農忙時留一半人員維持,其餘放回務農。

《大越史記全書》記載了兩次操練戰象,洪德九年(1478)“令諸軍習象陣於講武殿庭”,洪德十二年(1481)“鑿海池,其池屈曲百里,池中有翠玉殿,池邊作講武殿,肄習揀練兵象”。洪德四年(1473)“定御史臺該道、監察御史該知”,其中“三江、興化道監察御史該知:効力四衛、馴象四衛、馬閒四衛、西軍府、三江、興化等處三司軍民”,洪德十二年(1481)指示監察工作,其中有“壯士、神武、效力、殿前、五府、馬閒、馴象等衛司”,“馴象衛”當是戰象的專門管理機構,應在1465年頒佈諸軍軍令之前已經建立。

洪德十四年(1483)“勑旨,許馴象、馬閒各所正官帯牌,常進朝參,如五府正官例”,即馴象衛的正官可入朝參拜皇帝。洪德二十三年(1492):“置太原都司、太原馴象衛”,此即馴象衛從京師到道都有設定。景統二年(1499):“令馴象各衛象陳於講武庭,幷制馴象差撥旗軍構作瓦廄,以中城軍人守看,以省逐番構作草舎之費。”《天南餘暇集》的“官制典例”記載了象衛的情況。“內文官各職”記載了京師象衛的吏員設定:

象廄馬廄司,馴象四衛,馬閒衛,每衛司知簿各一員,該七員。

馴象馬閒五衛,每衛都知一員,副都知一員,該十員。

馴象馬閒五衛,二十五所,每所正提轄副提轄用三員,該七十五員。

象廄司正都尉一員,都尉副都尉用三員,該四員。

京師“馴象四衛”,軍號如下:

前衛各所,折衝中所,雄力前所,威鋒左所,壯毅右所,奮猛後所

左衛各所,天壯中所,天猛前所,勁威左所,神勝右所,奮銳後所

右衛各所,威銳中所,威勇前所,震毅左所,都虜右所,克捷後所

後衛各所,蹴銀中所,檜鷙前所,城嶽左所,港河右所,跪林後所

地方象衛的情況在“外任武官”中記載如下:

馴象四衛,每衛都知、副都知各一員,該八員。

馴象四衛二十三所,每所提轄一員,副提轄一員,該四十六員。

書中也記錄了部分地方象衛的軍號:

乂安馴象衛各所 突勝中所,神雄前所,神剛左所,神畧右所,神力後所,銃弩別所

太原馴象衛各所 迪發中所,固關前所,蹴鐸左所,攻堅右所,角猛後所

以上只是象衛日常管理的人員配備和基本建構,並非成建制象軍的戰力呈現。聖宗之後的諸君才幹德行不足,象為國家重器,但新君以之玩樂。威穆帝端慶三年(1507)明使許天賜來封安南國王,題詩曰:“安南四百運尤長,天意如何降‘鬼王’”。端慶五年(1509):

帝性好勇,因謁郊還宮,乘援雲象頭入東華門,令各司及五府公象,將入御前引選,幷類各鎮公象回於京師,選入御象,充補各衛。

又:

設御象監,御馬監,御象帶力,內使著水銀帽畫金葵花,御馬著水銀帽紅葵花。御馬、御象二監闘力持杖相擊,自清陽門至太廟門外,帝以為樂,以錢帛賞之。

威穆帝自己乘象,並將各鎮公象入充為御象。又裝飾象馬,使御象監、御馬監相闘為樂,如此兒戲荒唐。威穆帝暴虐,當年十一月宗室簡修公濴起兵,威穆帝命黎瑀等平叛,“瑀騎象麾兵進戰同樂處,陣陷,不屈而死”。威穆帝被執,飲鴆自盡。簡修公即位,即襄翼帝,但其人亦非善類,1513年正月明使前來,潘希曾言:“安南國王貌美而身傾,性好淫,乃豬王也,亂亡不久矣”。二月“帝御光治殿,觀象鬥虎”。隨後黎朝內亂不斷,1527年莫登庸弒殺黎恭皇,建立莫朝。

四、中興黎朝戰象

1527年權臣莫登庸弒殺黎恭皇建立莫朝,1533年黎朝老臣阮淦起兵擁立黎莊宗對抗,1545年阮淦被殺,大權落入其婿鄭檢之手,1558年阮淦之子阮潢出鎮順化、廣南,逐漸坐大。1592年鄭檢之子鄭松(1570-1623年在位)率軍攻入升龍,擒殺莫朝皇帝莫茂洽,莫氏殘餘勢力退入高平地區,黎朝復國,史稱“中興黎朝”,但大權為鄭松把持,以王爵世代相傳,稱“鄭主”或“鄭王”,黎皇僅有空名而已。1600年阮潢從升龍歸順化,與鄭氏對抗。1613年阮潢去世,阮福源即位。1623年鄭松去世,鄭梉即位。鄭、阮情分不再,1627年南北開戰,大戰七次,1672年後不再互相攻打,鄭阮各據一方,直至1771年西山阮氏兄弟崛起,先滅阮,再滅鄭,1789年黎氏末帝黎維祈逃亡清朝,中興黎朝滅亡。持續兩百五十多年的政權對抗促使各方發展武備,象兵即是主力軍種。而興盛的世界貿易也讓更多的人踏足越南,留下了不同陣營的豐富記錄。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一)北方黎鄭的戰象

因戰爭不斷,黎鄭一方儲存了相當數量的象只,一方面作為戰爭力量使用,另一方面也作為王皇勳貴的騎乘工具。康熙二十七年(1688)福建晉江人潘鼎珪遭風暴漂至安南,至升龍都城,“國以兵象多為富強,然其為數,象每不差三千,兵恆歉十萬”,如此誇張的數字,或許是本地人向其誇耀有馴象三千,其中即包括戰象。同年英國人William Dampier (1652-1715) 記錄鄭根王宮有200至300匹馬,150至200頭象,有專人負責象的飲食且每天都要到河裡洗澡,並記錄了象穿越街市至河洗澡居民辟易讓路的場景。William Dampier所記只是京城象,當包括戰象和儀衛象,但地方軍以及清化、乂安與阮軍相接的前線當亦有數量不小的象,總數就相當可觀。李塔娜根據史書及歐洲人的記錄分析了鄭主象軍的數量,1610年黎弼四上奏鄭松:“戰船千艘,雄象百數,天下精兵,悉聚京師”, Alexander Rhodes認為1650年代有300頭,Samuel Baron在1680年代記錄擁有300至400頭,李塔娜進而指出因越南北方野象稀少,鄭主數量增長的象應該來自於戰爭掠奪、部族朝貢以及貿易,否則難以為繼。Jean-Baptiste Tavernier的遊記記載1643年鄭主發兵攻打阮主,出動大象722頭,其中戰象130頭。Tavernier的記載尤其重要,說明黎鄭配備士兵的戰象與用來馱運的象有所區別。此年鄭阮戰事正盛,鄭王應該出動大半軍力,但仍要防備阮軍海上突襲後方,故而還應有留守。如此來看,黎鄭擁有200頭左右用於戰爭的戰象比較可信,當然還有其他的運輸象。

中興黎朝復國之後,以莫朝為僭偽叛逆,大肆譭棄其典籍文物,現在關於莫朝的歷史主要記錄於黎朝史官編撰的《大越史記全書》之中,但極其疏漏,主要描寫鄭檢和鄭松滅莫的過程。黎朝滅末過程中,“兵象”和“象馬”是常用詞語,顯然象兵和馬隊擁有同等重要的地位。1555年鄭檢與莫朝大將莫敬典作戰:

(鄭檢)又使中官太尉雄國公丁公督諸降將黎伯驪、阮凱康、阮倩、黎克慎等及本部兵象,先伏於江之南,上自安定山,下至軍安山。太師鄭檢親督大兵,伏於江北,上自白石山,下至金山。複選象五十隻,伏於金山之下。又使廣郡公範篤領水軍,及督諸降將阮倦等,戰船十餘隻,據上流,自有執江,至金盃江,往來為犄角之勢。次日巳時,賊兵船過金山,……太師鄭檢縱兵大擊。下流象已渡河,範篤、阮倦等船兵亦順流而下。兩岸兵象,奮力爭先,賊兵遂倒戈拋甲,棄船下水,各自迯生。壽郡公自料不能脫,自投於水,潮郡公武師鑠獲之,俘虜莫兵甚眾。系壽郡公於象背,獻之營門,及生擒賊將大小數十員。

這場大戰頗具代表性,鄭檢的象兵伏擊莫敬典的船隊,鄭檢選象五十隻,戰爭規模應該不小。1565年,莫敬典設計謀,“莫兵設伏於險要,出奇兵挑戰佯北,師鑠等引兵象追之”,伏兵大出,師鑠等突圍逃走,“祿郡公獨戰,被莫兵刺於象背死之”。1585年,鄭松回師,留昭郡公在後,“莫兵追及之,昭郡公陷於陣,莫兵収獲象一隻”。1592年,鄭松率軍攻破升龍時:

乃命左區營將阮有僚、鄭檸等領兵象一萬,攻破椰橋道,直進西門。右區營將黃廷愛、鄭桐等領兵象一萬五百人, 攻破纒橋道,直進南郊門。前區營將鄭杜領中軍各奇,瑞莊侯等合兵象一萬二千人,攻破夢撟,直進木橋門。

鄭松本人“督大營兵象二萬五千人為後隊”,進至紅梅駐兵,“節制鄭松大驅象馬兵卒踏破纒橋,兵威如從天而下”,我們可以遙想戰象和騎兵衝擊戰陣的猛烈氣勢。莫茂洽逃走,鄭松遣“範文快、廉郡公、武郡公等將歩兵三千,象二隻,攻略浦賴江”,鳳眼縣的村民引官軍擒獲莫茂洽,“武郡公令人以象載之及二妓女,還至京師獻俘,生梟三日,斬於菩提,傳首詣清華萬賴行在,釘其兩眼,置於市。”

《大越史記全書》只寫黎鄭軍隊,很少寫莫軍的情況,但莫敬典統兵之時莫朝佔據優勢,兵象規模當亦不小。黎朝復國,即嚮明朝報告,1597年世宗黎維潭親率大將及“兵象五萬”至鎮南交關:

帝整飭兵象,過鎮南交關,與明左江巡道按察副使陳惇臨,及廣西、思明、太平等府,龍州、憑祥等州官,大行會勘交接禮,各相喜賀。自此南北兩國復通。

1630年,“明遺二部使催貢禮,賜宴在東河津,王親詣講武樓旅陳貢物,使明使觀之,因於水岸盛張船艘象馬,振耀兵威,示以強盛之意。”

如何駕馭戰象作戰,以及如何應對戰象,因史書貴在簡嚴,這些細節並不記載。十八世紀末的一部漢文典籍《安南一統志》物件戰的細節描寫相當豐富,作者是當時的高官,內容應該具有很高的可信度,正可與史書互補。因鄭森廢長立幼,1782年鄭森死,諸軍隨即作亂,擊殺輔佐幼主奠都王鄭檊的大將暉郡公黃廷寶,《大越史記全書》記載:

(黃廷寶)駕御象出府庭。諸軍大集,取府堂瓦亂拋之。廷寶中瘡甚,勾象從宣武門出,門上限罣象棚,棚斷,廷寶墜,諸軍格殺之。

《安南一統志》描繪戰鬥過程更加詳細:

暉郡挺劍上象,出府堂中庭,麾諸軍曰:“爾三軍各歸其所,無得喧鬧,我斬汝頭!”諸軍素懾暉郡,見象凜然,皆坐而聽命,不敢出聲,亦無敢犯。有頃,坐者皆起,轉逼象前,暉郡鉤象頭向前而觸之,諸軍避象牙,旋象而趨,各以兵器剌斫之,或取府堂甕瓦亂拋之,象卷鼻而吼,不敢觸。暉郡挽弓,弓弦絕;引銃納彈,火滅。諸軍持長鉤鉤下象奴而斬之,象卻,諸軍圍象腳,暉郡以短矟放下刺之,傷數人,諸軍至者益密。又有一團軍從宣武門入,按象後,象立不能動,乃鉤下暉郡,亂毆殺之,刳其腹,取其肝而食之,拽屍棄於宣武門外。

儘管亂起倉促,但黃廷寶身為大將,仍單象出戰。象頭前抵,諸軍躲避象牙,圍繞戰象攻擊。黃廷寶在象上射箭、發銃而不得。諸軍先用長鉤鉤下駕馭的象奴,將象固定住,又鉤下黃廷寶殺之。由此可知,戰象由象奴駕馭,象上之將以弓箭、火銃進行遠端攻擊。戰象雖然巨大,但行動緩慢,攻擊者用長鉤將象奴和戰將鉤下來擊殺。

亂後諸軍立端南王鄭棕。1786年,西山部將阮有整率軍進攻升龍,“賊至西龍津,(端南)王陳師於五龍樓前,戎服上象,指揮諸軍。賊至,以火噴筒縱擊之,軍大潰。王率象兵百餘人,出安華門走山西,賊遂縱兵大掠”,《安南一統志》詳細描寫了端南王上象指揮作戰、戰敗騎象退走的情況,是東亞和東南亞戰史的寶貴資料。

因戰象的重要,故而黎鄭成為武官的象徵。越南國家美術館藏的17世紀《文官榮歸圖》中的文官仍是坐轎,康熙二十二年(1683)周燦出使安南,記“行或乘馬,或乘象,或乘網兜,或乘轎”,其轎“形如無輪車,上有漆藤席蓋俯,而人或臥或盤坐”,與畫中所繪一致。《武官榮歸圖》中的武將則是乘黑象,而非騎馬,乘象當是尊榮之極的行為。越南國家美術館藏《文官榮歸圖》、《武官榮歸圖》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越南國家美術館藏《文官榮歸圖》、《武官榮歸圖》

這兩幅圖的構圖、用色相近,人物形象也比較接近,但繪製不夠精細,額題書法也不夠精美,應該是有底本,然後批次繪製,供給社會,越南國家博物館尚藏有與之人物、色彩相近的《三國志圖》、《西遊圖》等。武官乘象能夠形於圖畫,且出現在這樣的社會需求畫中,應該是當時普遍的認識,是社會喜聞樂見的題材。

(二)廣南阮主政權的戰象

1558年阮潢開始南鎮順化,隸屬於姐夫鄭檢麾下,亦按照黎朝軍制擁有兵象。1570年鄭松“上表奏帝,令阮潢行下順化、廣南等處,統率兵象船艘,再鎮撫方民,以壯藩維”。1593年莫朝滅亡,“太傅端郡公阮潢自順化親率將士象馬船艘,赴京拜謁”。阮潢留居升龍七年,至1600年設計謀歸順化,分立之心漸明,整軍備戰,與鄭氏對抗。

1621年,義大利傳教士Cristophoro Borri(1583-1682)在廣南地區遊歷,乘象行路渡河,儘管其之前已經在印度和柬埔寨見過大象,但仍驚歎於象龐大的體型、穿林濟水的能力以及高超的智慧——大象竟然記得他。他對廣南馴象人與象的互動、象的習性等作了生動的記錄,其中一頭象可以馱十二至十四人浮水過河的場景尤為生動。據他記錄,象發情時極其暴躁,象奴即解下象輿將其趕至曠野。家象僅野象和巨犀可為敵手,遇犀尚有贏面,遇野象則必敗。Borri又記廣南地區的馴象術是從柬埔寨人學來。Borri所記均為民間馴象,即日常用來馱運騎乘。李塔娜引用日本人的記載說明1642年廣南阮主有600頭戰象。

1695年八月廣南阮主阮福周遣人至廣東迎接高僧石濂大汕至越傳法,大汕抵達之後,遍遊順化、廣南地區,與阮福周相契。1696年三月,阮福周請大汕和尚觀看操象,大汕在《海外紀事》中做了十分細緻的記錄描繪:

旁一廠,居王象,象獨高大,左右皆佈列屯營,象廠茭蒭蔗把具焉。臨發,十象為偶,西立,背馱丹漆木鞍,狀如斛。三人紅金盔、綠剪絨襖、執金鉤槍站立。肩坐一奴,執鉤。東五百軍,執刀槍火具,去一二里,與象對。先縛蒭為人,如軍狀,樹於後臺上。旗號招動,諸軍輪刀槍奔向前。火器齊發,煙焰迷空,象兀不動。須臾銅鼓連響,軍奮前觸象,奴以鉤斵象首,武士鉤其股,群象騰踏直趕,軍退走伏避。象各以鼻卷狎人而還。稍後則鉤槍並下,皮開血出,甚至困僕不能起者。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大汕所見乃是步軍對陣象軍。1621年Borri遊歷廣南時即知曉阮主槍炮隊的水平甚至超過了歐洲商船上的水手。大汕所見已是七十多年後,火器的水平也已經提高,經過訓練的大象並不懼怕火器,“象兀不動”。待對方擊發完畢之後,即開始奔騰衝擊,步軍迎上,以鉤斫象頭,並努力鉤住象腿,即要放倒戰象。但戰象騰踏,步兵退走伏避,象攻至目標以長鼻捲走草人。步軍再出,鉤槍並下,象皮開血出,甚至有倒地不能起的。在大汕的記載中,戰象不懼怕火器,當時火器擊發的彈丸可能對皮糙肉厚、體型龐大的戰象造成的傷害有限。面對戰象的衝擊,步兵圍攻戰象,亦能剋制。能夠對戰象造成巨大傷害的應該還有大炮,但操演場當然不會出現此物,大炮亦未經歷戰場,故沒有記載。Borri記載象雖然用於戰爭,卻懼怕煙火的刺鼻氣味,顯然是沒有見過戰象。《兵書要略》記載了訓練象不懼火的方法:

凡象見火器炮聲則走,走則非人所易遏,難於馴習。故宜穿一巨坎,間可容象,其深約五尺許,驅之使入,然後以火器習之,象雖驚駭,亦不能走也。

阮福週又向大汕和尚詳細介紹了捕象及他事:

本國山中犀象成群,要拘生象用兩馴牝象誘夾之,以大纜絆其足於樹間,使不得動,飢渴之數日,奴漸迫近之,飲食之。少習,兩牝挾而歸,撥於某官管下,五十軍供給演習。年來東京、占城之捷,多象功也。先王時有一象摧鋒陷陣,主將為敵所殺,鼻其屍奔山谷中瘞之,回身奮怒,觸突縱橫,軍乘之大勝。收軍後,長跪帳前,導人收主骸歸葬,遂不食死。至今義象冢存焉。

阮福週所言為廣南捕象之法,軍中戰勝多得象功,顯然象是主力部隊,亦由此產生了義象的故事。阮福周“因問中朝演兵操象事”,大汕“為細陳演武之法”,大汕和尚為高僧,能談出多少兵事甚有疑問,至於阮福週感興趣的操象之法,元明清三代中央王朝都沒有象軍部隊,所以大汕肯定講不出來。大汕作《操象行》長詩一首,最後部分述及阮福週所問之事:

王曰中華武備可得聞,為陳嶺海拜將軍。登壇廉頗真老將,部分熊虎如煙雲。將軍較士不專武,生平仁義為幹櫓。身與士卒甘苦同,軍亦親之為父母。功成獨屏大樹間,輕裘緩帶何翩翻。棄人用獸猛不取,刁斗不設高牙間。聖朝有象佔太平,天子郊天馱寶瓶。立朝御象將軍棒,渾身錦韉垂珠瓔。時將此物街官吏,應念焚身固有齒。

大汕詩中所言多是虛話,但提及中國朝廷不設象兵,以象作為天子大典儀衛,卻是實情。儘管阮主政權象軍和槍炮隊皆為精銳,但後期朝政腐敗,張福巒專權,阮文嶽、阮文惠兄弟起兵,鄭森趁阮主忙於平叛之際,1774年遣軍攻佔順化,阮主逃至嘉定,鄭森大將黃五福招安阮氏兄弟,1777年阮文嶽軍隊殺死末代阮主,僅其侄阮福映逃脫,開始艱辛慘烈的復國之路。

(三)一個象兵的人生

黎阮留(Lê Nguyễn Lưu)先生在《廣南阮主政權的象兵》中論述阮主時代的象軍部隊之後,又引用家族文獻介紹了一位歷經三朝象兵的人生經歷,因原文為越語,筆者茲介紹於此。其中有兩道重要的家藏漢文文書,其一:

敕:香茶縣月瓢社隊長黃仲討為順廣道右中象隊土兵,守禦封疆,壬寅年奉嗣王初政,準及諸軍翊戴,功一體沾,覃許百戶職,可為奮力將軍,號令司壯士百戶下秩。故敕。

景興四十五年(1784)七月二十七日

其二:

統帥少傅公

計欽付肇豐府香茶縣月瓢社護軍使豔黃仲討,系象政道右象奇,歷經戰陣,今著勤勞等司,應準為都司豔德侯,率本分員軍隸隨統屯官差撥,攻這遵恪師律,茂建戎功,待後成龍敕,以正名分,以表勤勞,若厥職弗勤,有軍憲在茲。欽付。

寶興元年(1801)九月初六日。

香茶縣月瓢社屬於順化,黃仲討當為阮主治下人民,1774年鄭森遣黃五福攻佔順化,黃仲討或在之前已經為象兵,或在之後入伍,進入鄭軍麾下,在1784年由嗣王即端南王鄭棕升為“奮力將軍”。1786年阮文惠攻佔順化,1789年又稱帝,黃仲討應該在此期間加入西山阮朝,並在1801年獲封豔德侯,但西山阮朝此時敗局已定。1802年五月阮福映攻佔順化舊京,七月北伐攻佔升龍黎鄭舊地。黃氏家族藏有嘉隆元年(1802)十一月二十肆日的一份殘缺文書,有“正長支豔黃仲討記”字樣,“後軍副將之章”,顯然黃仲討又投入了阮福映陣營。儘管資料不多,但亂世之中身如飄萍,一位征戰疆場二十年的老象兵形象躍然而出。

五、明末清初的雲南戰象

戰象騰飛:宋元明時期中國和越南的象軍

大汕言中央王朝沒有裝備象軍是對的,但地方勢力卻有。南明王朝裝備戰象,曾要求中興黎朝支援,《大越史記全書》記載1651年“明帝幸駕駐蹕於南寧城,有勅諭王,資其兵象糧飼,以助恢剿”。

南明李定國擁有戰象,順治九年(1652),李定國進攻桂林,《清史稿》記載“定國軍中象陣略退,斬馭象者以徇,所部戰甚力,驅象突陣,有德敗績,退保桂林”。順治十五年四月,清朝嘉獎平南王尚可喜,《清實錄》記載冊曰:

聞賊李定國圍困肇慶。隨同靖南王統兵前往、斬殺賊眾。復遣官兵追至四會河口,盡殲之。又賊將吳子聖,率賊兵萬餘,並以象只圍困新會。浚壕豎柵,晝夜攻城。爾親率官兵援剿,賊眾驅象迎戰,擊敗之,斬數百人,遂解新會之圍。又同靖南王統領官兵,進援高明。李定國遣賊眾來犯。爾遣官兵殺賊三百有餘,生擒偽總兵武君禧等三十餘員,並獲馬騾器械等物。又於新會縣山峽口,同靖南王、固山額真朱瑪喇、護軍統領敦拜等,擊賊兵斬之,獲象一十三隻。又撥官兵與敦拜等尾追李定國,擊敗賊兵三千有餘,獲象一隻。

儘管最後落敗,但亦可見李定國的象軍戰力和規模相當可觀。1661年,吳三桂率軍攻入緬甸,擒拿永曆帝,於次年將其縊死於昆明,李定國病死,南明滅亡,僅剩海外臺灣鄭氏政權和部分殘軍。戰象的強悍戰力給吳三桂留下深刻的印象,佔據雲南產象區後即裝備戰象,三藩亂時以象陣出戰。以清軍的戰力,遭遇象陣亦極為棘手,《清史稿》記載康熙十六年(1677)在湖南戰場:

(吳三桂)遣其將馬寶等屯城外,掘重壕,布鐵蒺藜,列象陣以守;而自從常德進,為穆佔所敗,走衡州。

康熙二十年(1681):

(穆佔)遂入雲南,與廣西軍會,壁歸化寺。壯圖出兵重關,列象陣犯我軍。賚塔等縱兵夾擊,穆佔戰尤力,象陣亂,反踐其軍。諸軍乘之,壯圖斂兵,止存二十七人,奔入城。

同年:

世璠將夏國相等以二萬人屯平遠西南山,分兵據江西坡,坡天險,國相為象陣。我師迫險攻象陣,不能克,毓榮以紅旗督戰,眾奔不可止,師敗績。越二日復戰,鼓眾奮進,國相棄險走,遂克貴陽。

諸軍苦戰攻入雲南,終於平定三藩之亂,戰力強悍的象軍必定造成了相當大的麻煩。清朝在進攻南明和三藩亂中均遭遇戰象,儘管得到了產象區,但沒有裝備戰象。

康熙五年清朝冊封黎氏安南國王,清朝在貢例中沒有規定安南貢象,黎朝也不主動。康熙六年鄭主遣軍攻佔高平莫氏,莫氏向清朝求救,康熙八年遣李仙根出使安南強令退還高平,雙方關係由此降入冰點。康熙十二年(1673)三藩之亂爆發,中興黎朝兩不相幫,康熙十六年以莫氏附逆吳三桂的名義再次出兵佔領高平,並同時通報清朝,康熙帝忙於平叛,遂予以承認。清軍對陣吳三桂戰象,沒有要求中興黎朝出動戰象支援。

六、結語

宋元明中央王朝因為不能獲得穩定的象源,因此多將周邊國家和部族進貢的象作為儀衛使用,而無法成建制組建戰象部隊。但與越南、緬甸等周邊國家和國內地方政權的戰爭中遭遇戰象,因而亦有剋制之法。越南陳朝有成熟的象戰技術,北歸明朝的象軍將領陳覆宗即在於謙領導的京師保衛戰中,迅速將宮廷儀衛象裝備為戰象,並駕象出戰獲得戰功。吳三桂獲得雲南產象區亦裝備戰象,出現在湖南戰場。戰象雖然在中國歷史中沒有成建制、大規模連續出現,但卻不乏記載,戰象的雄姿亦得以展現在中國古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