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穎:鮮花滿山坡(5)她是誰?

文/毛穎

毛穎:鮮花滿山坡(5)她是誰?

【斷點】

馮同認不出聲稱跟他是“老相識”的姚昆,一絲一毫都認不出。

但姚昆問“您不記得了”時候的語氣,讓他理性認定,那並不是生意人慣常的套近乎,而肯定含著別的什麼。

姚昆姚芳兄妹看見馮同瞳孔迅速放大時,馮同的感覺是墜入了阻礙視覺的迷霧,一切都模糊起來,並且在微微搖晃,像記憶中坐在小船上的那種感覺。

他不記得坐小船是什麼時候了。

他遮蔽了近前屬於現實的一切——酒店、合作人,極力在腦海中搜尋坐小船的記憶。

他能感覺到被人攙扶著,能感覺到自己在攙扶下邁步緩行,也能感覺到自己被扶持著躺了下去,但感覺不出躺在了什麼地方,躺在了什麼上面。

似乎,全部的“主動感知”,都被集中起來去搜尋“坐小船”這件其實根本沒什麼要緊的事情去了。

周邊驟然變黑的瞬間,他的搜尋,像被什麼倏地割斷了。

他甚至聽見了堅韌的、緊繃著的什麼,被利刃飛速割斷髮出的“嘣”的一聲!

聲音好大!久久迴盪在耳鼓,像有“自衍射”功能似的,綿延不絕,把他被切斷的思緒,牽引去了另外的、不可知的方向。

姚昆姚芳兄妹,在黑暗中怔怔看直挺挺躺在商務套間大床上的馮同,緩緩轉而對視,都發現,對方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特別亮,亮得有點兒非人類的意思。

幾乎同時,他們感到戰慄般的噤冷,不約而同緊抓住對方,倒退著撤出商務套間,合力狠狠從外面關死門,發出震人心魄的大響。

這一聲大響,把房間裡迷離著的馮同,驚得猛坐起,正不知往哪兒遊離的思緒,被震得粉碎!

馮同的人,像被抽乾了似的,軟軟癱倒,一灘泥一樣狼藉在偌大的King size床上。

門外,兄妹倆被那聲大響也震得悸動不已。

突如其來的微信提示音,把他們從悸動中拽出來。

他們同時發現,正以不太合適的姿態拉扯著對方;同時鬆手,迅速給對方看脊背。

哥哥還好有個微信可以看,妹妹則完全陷入不知所措。

馮同伏貼在被褥間,似乎嗅到一股淫靡的氣息,服了興奮劑一樣,倏地睜開眼,屏息排斥著那股淫靡氣息,死死盯著眼前的幻象——迷霧中奇形怪狀、張牙舞爪的魔鬼城堡,無聲地坍塌,變成廢墟,露出有好幾處明顯“斷點”的“骨架”。一團血紅色的霧氣,從最大的“斷點”裡鑽出,在空中扭曲、擴散,漸成人形,繼而清晰出女人長髮和妖嬈曲線的剪影,扭動著向他欺近,變成猩紅色,形成女人臉龐,五官輪廓漸漸清晰起來……

幾乎同時,隔壁套間,姚昆收到暗查資料的補充部分,告訴妹妹:“這也許可以填補重要斷點。”說著開啟來件,緩緩放大資料中權作抬頭的老照片。

老照片是掃描的,不太清楚,但還是能大致看明白穿白大褂留過肩長髮的女人的樣貌。跟隔壁馮同在幻象中看到的猩紅色線條勾勒出的臉,幾乎一模一樣!

“天哪!”

姚昆驚呼,抬眼直瞪瞪注視正走過來的妹妹。

“我好像……徹底明白了……”

毛穎:鮮花滿山坡(5)她是誰?

【測試】

馮同看清了扭動到近前的猩紅色線條勾勒出的女人臉,受驚的孩子一般蜷成一團,滾下兩行清淚。

幻象中,那張臉,停在了距他毫釐之間,飄飄蕩蕩浮動在他的淚眼跟前。

同時,隔壁,姚芳怔怔看哥哥電腦裡放大的掃描來的老照片裡的女人臉,滿眼晶亮。

“她是誰?”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腦里老照片上的女人,沙啞著發問。

不等回答,她看清了照片下面的文字,自語般叨咕:“李墨君……1962年3月22日生於本市……北方醫科大學80級……1985年於市第三醫院畢業實習……1986年畢業,第三醫院神經內科……”

隔壁,馮同委頓在大床的被褥間,淚流滿面,怔怔盯著眼前的黑暗,夢囈般叨咕:“墨姨……墨姨……”

聲音漸弱,淚跡已乾的眼睛,空洞、乾澀、瞳孔放大……

“失蹤?!”

隔壁的姚芳猛轉頭看坐在斜後方眺望窗外的哥哥。“笑眼”瞪得溜圓,毫無笑意。

“1990年!”她看螢幕。

“春節輪休後未到崗,無請假記錄……因無登記親屬……”

她的聲音弱到不可聞,彷彿失卻了發聲的氣力,整個人縮在椅子裡,緩緩轉頭,求救般看哥哥。

姚昆避開妹妹目光,若有若無說:“不一定真。調查公司故弄玄虛,想抻大活兒……”

“是不是真的,試試就知道!”她突然間又有了氣力,滿眼決絕。

“試試?”哥哥驚得正視過來。“怎麼試?”

“測試!”妹妹緩緩站起身,身體緊繃著,宛如即將上戰場赴死的戰士。

“不用吧……”哥哥遲疑,目光飄忽不定。

“其實……”忽然意識到什麼,充滿驚恐地看妹妹,“你該不會想要……”

妹妹異乎尋常地歪著頭,目光灼灼地看哥哥,令人難以察覺地點點頭。

“不!”哥哥吼出來,霍然直起,想要撲過來的樣子。

妹妹疾速後撤,順手拽過剛剛坐過的椅子,橫在哥哥來路上。

哥哥不防,撲住椅子,驚呼著,不由自主向妹妹腳下栽去。

妹妹飛速伸腳,用力蹬住被哥哥撲得歪斜的椅子,人因用力過猛後仰,伸手撐向斜後方書桌,正好碰到桌上沒什麼用場的碩大沉重的水晶菸缸。

哥哥喊著“不要”,不可逆轉地撲倒在椅子上,眉心正對妹妹拼力蹬住椅子的腳尖。

“芳……你……”

他試圖爬起,忽覺頭頂陰風襲來,抬眼想看,還沒來得及,頭頂和後腦交界處,就硬硬的、重重的,捱了一下,頓時眼前漆黑。

妹妹顫抖著手丟開碩大沉重的水晶菸缸,怔怔看趴在椅子上不省人事的哥哥,淚眼婆娑。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願意,你以為我願意嗎……”

姚昆醒來時,發現自己挺像樣地窩在沙發裡,猛掙起,被後腦勺的痛感牽動得噝噝叫苦。放在膝頭的手機,在掙起時滾落腳邊,螢幕亮起,顯現微信介面。

最近一條微信是妹妹發來的,大約是在20分鐘前,文字留言:“對不起。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讓我再任性一次吧。如果你真那麼在乎我,就守在門口。”

姚昆反應了好一陣,機械地叨咕“測試”、“測試”,忽然猛醒,摸摸後腦勺的大包,呼地起身,旋風般掠向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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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姨】

馮同空洞、乾澀、瞳孔放大的眼睛慢慢合上的時候,“墨姨”輕輕地、慢慢地,回到了他昏亂如廢墟的腦海,帶著他“忘掉”了的“那時候”。

雖然斷斷續續的,像散了篇兒、丟了頁的連環畫,可他還是能認出來——

墨姨摟著他,憑窗而望。

窗外是變換著色彩、跳動著亮度的霓虹燈……

他少年嶙峋的肩胛,分明感到軟軟的突起、溫柔的摩挲……

他偷偷用力靠靠,軟軟的突起,由一團變成兩團……

滑滑的暖暖的手,擦他臉上的淚,劃過幾絲涼意……

墨姨俯近的臉,身上的清香,讓他想起小時候在媽媽懷裡……

墨姨把他的頭攏到胸前軟軟突起的地方,給他雙臂戴黑紗……

籃球場,贏得勝利的他,大汗淋漓,跟一樣大汗淋漓的夥伴們擊掌歡呼。

墨姨款款而至,擎起撲著香氣的手帕,給他擦汗。

他不好意思地躲避,墨姨抓住他長大了的手,塞進手帕……

餐桌,精巧的卡通飯盒裡,食堂的飯菜,泛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倏而變成滿桌精緻的家常菜……

晶瑩的高腳杯……

很好看的紅色透明的酒注入,捲起璀璨的浪花……

墨姨溫軟的聲音響在耳邊:“這叫玫瑰紅……”

墨姨的聲音不像媽媽,一點兒都不像……

喝了那酸酸的“玫瑰紅”色的酒之後,墨姨身上的氣味,也變得不像媽媽了……

他忽然從沉睡中醒來,發現自己一絲、不掛,猛起,被滑滑的、暖暖的手,按躺回去……

帶著墨姨那種香味的女人,伏在身上,過肩的長髮,掃過他的面板,一身雞皮疙瘩……

他想推開,想搬起女人的腦袋,看看她的臉,卻忽然看見她手裡捏著的手術刀,折射了窗外霓虹燈的光,森森閃了一下……

他嚇懵了,僵住不敢動,死死盯著手術刀,像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掏空了身體一樣,渾身顫抖,氣喘吁吁……

終於,他忍不住緊緊抱住伏在身上、看不到顏面的女人,感覺她的身體滑溜溜緊緊纏繞著自己……

他顫抖著手,戰戰兢兢摩挲,滑滑的,暖暖的……

“叮”的一聲輕響,手術刀被丟到地上……

他猛翻過身,死死壓住女人,想去夠手術刀,卻怎麼都夠不到,整個人,都被滑滑地、暖暖地,纏繞著……

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墨姨的背影……

他跑過去,想摸到她,卻怎麼都跑不到……

霓虹燈光,從沒拉好的窗簾縫隙,流瀉進來……

他側臥著,摟著身前同樣側臥著的女人……

女人過肩的長髮,緊貼在他胸膛上……

女人拉著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他摸到一片硬鼓鼓的冰冷,嚇得縮手,任憑女人怎麼拉扯,就是不肯再摸……

毛穎:鮮花滿山坡(5)她是誰?

開滿鮮豔芬芳野花的山坡,他終於奔到墨姨身後,怯怯呼喚。

女人緩緩轉過來,給他看凌亂、慘白、汗溼的臉。充血的眼球,突然鼓出,像要衝向他!

他嚇得失聲、腿軟、滾下山坡,一路天旋地轉。

眼前交替閃過天空、綠地、山坡,還有……還有……哪來的五星級酒店?!

終於停下了!

謝天謝地!

他長吁口氣,緊摟住身前緊靠著的跟他同樣側臥著的女人,愜意地撫摩她的肚子,滑滑的、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