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秦嶺深井

長達15。56公里的秦嶺天台山特長公路隧道,以其雙洞雙向六車道的巨大建設體量,再次重新整理世界隧道建設史上的紀錄。己亥年夏日,我有緣深入秦嶺腹地,實地察看了這座仰慕已久的重大工程。果然處處是景,名不虛傳。尤其是垂直下到500多米的天台山隧道豎井底部的經歷,更是印象深刻。

下井前,我穿上防水衣褲、雨靴,戴上安全帽、礦燈、手套,繫上安全帶,然後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爬上鐵梯,進入一個直徑兩三米的吊桶。吊桶最多容納五人,但自重卻有四噸。捲揚機一聲轟鳴,乘坐的吊桶凌空而起,放置吊桶的平臺徐徐開啟,底下是無底深淵。吊桶下降後,防止墜物的平臺及防拋網徐徐合上。平臺遮擋了天空,但光線還是明亮的。吊桶以每秒三米左右的速度下降,井口越來越小。豎井施工時一邊向下開鑿一邊襯砌四周,因而井壁光滑可鑑。吊桶的下降悄無聲息,平穩得幾乎感覺不到下墜,自然界無序的聲響潮水般退去,彷彿空氣被抽走成為真空。隨著下降深度的增加,空氣愈來愈潮溼愈稀薄,四壁泛出濃重的潮氣凝結成水珠,從高處叮叮咚咚地落下,我才理解下井為何要穿厚重的外套和雨靴了。下行兩分多鐘,報警鈴聲響起,吊桶逐漸減速,我們穩穩地降落在了井底532米深處。

再沿著梯子爬出吊桶,恍如著陸在火星地表。朝天仰望,上下一般粗細的深井在視覺上變成了錐形,我被罩在巨大錐形的中心,井口則被壓縮成了錐尖。井底施工照明的探照燈光打在洞壁,洞壁黑乎乎溼漉漉的,既泛著水光,又映射出微弱的七彩光暈。最底層有幾米還未完成襯砌,堅硬粗糙的花崗岩裸露在空氣中,山體滲出的水滴像珠串一樣從突出的稜角滴下,形成微小的水瀑。腳下是爆破後尚未清理完畢的岩石,大的如足球,小的如碗口,多呈片狀,因而地面還相對平整。或許有抽水裝置,地面積水只有薄薄一層,偶爾從石塊稀疏處泛出一窪。豎井太深,外界聲響難以傳到底部,因而這裡就像世外桃源出奇的安靜,只有水滴自或高或低處失重砸下的滴答聲。踩著碎巖移步,笨重的雨靴發出誇誇的聲響。這些響聲在侷促的環境碰來撞去,造成持續性的嗡嗡回鳴。在豎井一年多的持續開鑿中,傘鑽機在山岩上的每一寸掘進,都是對八千萬年前從地球隆起的秦嶺的一次新的認識。被封閉在地下幾億年的冷卻岩漿,在一次次小型爆破中被層層揭開,然後重見天日,暴露在空氣中。百米以下的巖體一次又一次地解除安裝著成千上萬噸的熱量和巖壓,還有自地球生成時就一直被禁錮著的宇宙射線,終於得到盡情釋放……

站在井底,我心靜如水,如清泉如古井如回到母親子宮如重返宇宙混沌。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恬靜。為什麼會這樣?是我進入秦嶺母親的心臟,觸控到了其最豐富的神經,傾聽到了她最強勁的心跳;或許我只是一粒微鹹的水沫,潛入她的面板、毛孔甚至血液,與她融為一體。除了極少數井下爆破工和機械操作手,幾億年來無人如此赤裸裸地深入追尋秦嶺的秘密,諦聽秦嶺的呼吸,撫摸秦嶺的心跳,感受秦嶺的脈搏。我是被秦嶺選中的幸運兒,並於冥冥中兌現我前生後世與秦嶺的約定。因為心懷約定,我虔誠而來,秦嶺敞開胸懷接納了我,使卑微的我感知到了秦嶺深處博大而又平靜的情感風暴。

不知過了多久,五分鐘,十分鐘,或許只是三分鐘,我必須上井了。我遲疑不決,我知道這是第一次下到秦嶺深處,也是我的最後一次。我真想留在井下,與秦嶺長相廝守。不情願地回到吊桶,在鋼繩的牽引下,我一米米升向地面。時間又開始緩緩流動起來,然後越來越快,我聽到了時間歡快的流淌聲,還有山間的鳥鳴蟲吟。我再次見到了直射的陽光,聽到了久違的自然界的所有嘈雜。我完全沒有重返地面迴歸安全的如釋重負,而是悵然若失。我遺失了秦嶺秘境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又是那麼刻骨銘心。

2019年7月30日,國家高速銀(川)昆(明)線寶雞至坪坎專案秦嶺天台山特長公路隧道豎井工程的排風、送風豎井,相繼掘進到位,建設者擲帽歡慶,我則感慨良多。我知道,在短暫的慶祝後,他們也會快速拆除裝置轉戰其他地方。而我井下神奇經歷,會由於失去了這些參照系和見證者的佐證,而變得似是而非,如同夢幻,只能儲存在回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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