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中年滋味——澡堂裡的眾生相

揚州的澡堂子普遍佔地面積不大,可能就位於某棟青磚建築內,進第一道門就有天井,裡頭種著烏桕桂花南天竹,養著成缸的金魚,成排的消毒毛巾招展在青天下。如果不是看到小青瓦上一陣陣搖曳的熱蒸汽,你會以為到了詩書宅邸。

入得澡堂子,休息區的人字形屋脊下,都高掛著元寶形的竹篾籃子。這是揚州老澡堂裡的獨有風景——客人的外套、毛衣、手機,還有蜜蠟手串、文房核桃等等,都歸置在竹篾籃子裡,夥計們用長長的晾衣叉子,將它們高高懸掛在檁子上。天天都要來報到的客人,大部分都退了休,有的還當了爺爺。你若是一個外客,這些老哥一定會向你顯擺揚州人的幸福——某搓澡工的手藝之佳,抵得上半個郎中,包治腰腿痛與重感冒;某採耳手藝人的手段之妙,讓“耳聾”兩三個月的人,瞬間聽見人家懷裡的鳴蟲在一個勁兒歡唱;而某服務員手腳之麻利,可以一臂膀端上三碗小餛飩,另一隻手還能給人飛拋熱毛巾。

這簡直是電影裡的傳奇場景。老伯們不僅在這裡談論股票行情、學區房的房價、國際時事,還說起兒女輩懶得戀愛,懶得結婚生子的鬧心事。他們一面勸人勸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一面卻忍不住貪看那些跟著爺爺來洗澡的娃娃。都是一不小心就會闖禍的小男孩,一同泡澡的老夥伴這樣感嘆“為誰辛苦為誰忙”——這把年歲還要照管五六歲的皮猴兒,還有一個娃在兒媳婦的肚子裡等著老兩口去接手照顧呢,洗個澡都需要提心吊膽的日子,恐怕還有個七八年!可細看這一位,以菸酒嗓唱著自己小時候的兒歌哄孫子,滿臉褶子裡都汪著慈愛和老男孩的調皮,周圍的吵嚷聲就靜下來了。霧氣瀰漫,每個人都沉浸在回憶中,也沉浸在對未來的遐想中。

無論到了人生的哪個階段,澡堂子都是瀰漫著溼漉漉親情的地方。

在東北,經濟從重工業向服務業轉型的趨勢,澡堂子的更新換代上表現得愈發明顯。瀰漫著水蒸氣與大鍋爐轟隆聲的職工澡堂紛紛停辦,如今,到處是拔地而起的數千平方米的浴場。古羅馬宮殿式、文藝復興式,北歐森林式,星際穿越式,中土魔戒式,和風禪意式,蘇南庭院式,你所有能想到的夢幻款式,新式浴場都有,而且更輝煌空靈。除了各種各樣的溫泉藥浴池子,浴場休息區甚至建起樹屋,安設鞦韆,搭起帳篷,浴場休息區不定期開辦的講座,從文物欣賞到金融投資,從保健養生到電影鑑賞,應有盡有。來自香港的浴客說:“原以為扶老攜幼一家子齊齊整整外出享受的場景,只有廣東和香港有,沒想到東北的浴場裡也有啊。”

一到週末,東北大家庭就集體出門洗浴,從太爺爺到重孫子一個也不能少。外面積雪未消,裡面暖意酥骨,眾人洗完澡,像踏青野餐一樣席地而坐,打牌的也有,交談的也有,吃橘子的也有,枕著家人的腿安靜看書的也有。50年後相聚的小學同學穿上統一的浴袍,開開心心跳起廣場舞;人高馬大的中年兒子,即興掏出自己的口琴來,為老父母合唱的俄羅斯民謠伴奏;老年發福、氣勢雄壯的老婆婆拉著兒媳婦說:“誰敢欺負你,告訴媽,媽替你收拾他!”

去年過年,瀋陽的一家浴場裡,大年初一幾乎一個人都沒有,只有一位從加拿大飛回的60歲男子,因為飛機晚點錯過了哥嫂家的團圓飯,乾脆決定在這裡洗一個新年浴,再坐大巴去老家所在的那個鄉鎮。他緩緩浸入熱水中,忽然被“我終於回家了”的感慨刺激得潸然淚下。他說,那一刻他對20年前的移民決定深感懊悔:“我沒有在母親這輩子的最後十年,陪在她身邊。為了在加拿大立足,我兩三年才回來一次。”熱水的包圍,讓他想起兒時,母親燒大柴灶為3個孩子準備洗澡水的場景:“她總是一頭炭灰等在外頭,等著用大毛巾包住出浴後冷得大呼小叫的孩子。”那時候,母親才三十多歲,腰肢茁壯如楊柳,而他才是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光陰篩下的金屑,落在池水裡,亮閃閃的。他多麼希望那幸福的一刻,可以逼真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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