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已往事,如同相隔一個世紀漫長,雖久遠卻很清晰。

從童蒙未開的時候就習慣了世人的白眼和歧視的我,懂得了卑微。卑微驅跑了童稚和爛漫,催生出一顆早熟的心,引領我在命途多舛的人生苦旅艱難前行……後來,我長大了,有了工作,長相也不錯,天生一頭濃密的捲髮猶如鳥巢一般傲然矗立,似綠樹搖風,很是扎眼。那個時代,“扮靚”還沒進入人們生活,土生土長的俗子們很少用人工方法把原本直溜溜的頭髮弄得亂七八糟打起捲來。人們因土俗而“有眼不識金鑲玉”,覺不出由“亂”衍生出的美,就把我天生的一頭亂髮起了一箇中性的名字——“曲連毛”。於是,“曲連毛”便成了我的綽號。人們喊出“曲連毛”這個名字時,看不出是厭惡還是讚美,褒貶不明。有時候,我也能從女子們好奇的目光中覺察出一絲充滿羨慕的愛意和纏綿……但是,深入骨子裡的自卑和怯弱禁錮了我的一顆青春萌動的心,對女子回眸顧盼無動於衷。風華正茂的我,仍然是“孤雁苦伶仃”孑然一身。

一日,收到大姐來信,給我找到一個物件。姑娘的家在農村,雖貧寒,但性情溫順,長相俊俏,說媒求親的人踏破了她家門檻。姐登門提親,遞上了我的一張大頭照。許是照片上的我內心的卑微和怯弱化作了一臉的謙恭和憨厚,贏得了姑娘芳心。姑娘的媽喜形於色地對大姐說:“你弟長相不俗,很是好看——能在人前站,不要吃飽飯……俺啥也不圖,只要是‘根正苗紅’出身成分好,就“中”!”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河南人口中的“中”是滿意,是妥妥的應允,鏗鏘而大氣。姐忐忑期期艾艾,避開‘根正苗紅’話題談玄說妙,把我的長相做了一番形而上學的美化和解析。姐對姑娘的母親說:“俺弟三歲時候觀過‘麻衣相’,相士說他元寶耳朵狗黑子頭,先住瓦房後住樓——老鼠拉鍁把,大頭在後頭。你的閨女跟了他,定會有福享。”

姐編造了一個童話,似一顆幸福的種子,播在了姑娘和她母親的心田裡,孕育出無限美妙的幻想。

末了,姐在信尾囑咐我:人往高處走,水向低處流,鳳凰都是攀高枝……現在,條件好的姑娘難求,你既然遇上了就是緣分,莫要錯過。我們是“黑五類”子女,“狗崽子”出身一定要瞞她……近日,她從河南老家去西寧,你到火車站,拿著信中寄去的這張照片,“按圖索驥”尋她……記著,她的名字叫小霞。名字裡有“霞”字的女子專情,守信,你要好好珍惜……

姐為弟求偶煞費心機,除了細緻入微的指導,還教唆我隱瞞家庭出身……說謊心虛,我手發顫,把信封裡的照片抖落掉地。我俯身撿的時候,賊眉鼠目瞅了一眼,雖只是驚鴻一瞥,但照片上的女子靈氣襲人的眼神似電光石火,擊穿了我因失信而變得齷齪和怯弱的心。霎時,我觸電一樣,打了個激靈,情竅頓開,人生第一次感受到男女愛悅之情的萌動,猶如靈魂的戰慄……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不久,接到小霞電報,我如約而至——從“茫崖”到西寧,遙途跋涉日夜兼程,披一身荒原的粗糙和沙塵,拿著她的照片,瞪圓了苦旅熬紅的眼睛,凝神聚目遙望著從停靠在站臺的列車上走下的乘客。我目光炯炯掃向朝出站口蜂擁而來的每一個人,從中尋找和照片面貌相似的姑娘。

未曾謀面未婚的妻,給了我傲視美女的理由。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大膽,如此肆無忌憚地醉目狂放——我不只傲視美女,還擁抱了群山環抱,霞光浸染的邊陲古城,那鱗次櫛比的房屋,依山的磅礴之勢,呈番地的民居古韻,土木結構的建築,泥抹的土坯牆,泥抹的屋頂,連同那夯的平平展展的泥土地院落組合起來的一抹淡淡的泥土的褐色裡,透出邊山曠野原始的清純和恬靜。在深簷胡俗,雕樑畫棟寬闊的屋簷下,暖陽裡盛開的“金鐘”花兒如火殷紅,似夢裡無數個紅色的小精靈在裊裊炊煙化成的薄霧裡若即若離,若有若無隨風搖曳,朦朧出一派美景,醉了城郭,醉了清風……

已是仲夏,高原的黎明時分仍有絲絲寒風吹來,我時不時佝僂下腰搓一搓手,用肢體語言傳遞出一個“冷”字……終於,最後一個出站的人漸行漸遠,消失在清晨行人稀疏的大街時,冷冷清清的出站口孤零零站著我一人。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我失望但仍懷有一線希望,無精打采地走進候車大廳,仰望壁上列車時刻表時,眼角餘光裡猝然飄入一個清純秀麗的姑娘。她羞羞地走來,黑綢長裙寬大的裙裾隨著輕盈的腳步如蝶起舞。她湊近我,垂首無語百媚生,意纏綿,欲說還休——應該是我頭上的‘曲連毛’讓她認出,我是她千里迢迢孤身西行要找的人。我錯愕。其實,她的模樣在我眸子裡複製過無數遍,但我還是舉起照片給她看,猶如一塊敲門磚,開啟她心扉……果不其然,她對我會心一笑,交織的目光碰撞出喜悅的火花,將兩顆激情暗湧的心黏合在一起。我拎起她的行囊,她默默跟著,一起走入醉人的晨曦。我怨道:“你下了車,不該跑到候車大廳……俺在出站口尋你,尋得好苦!” 她說:“俺也急著尋你,慌忙中走錯了路……不知道,出站另有一個門口!” 我忍俊不禁,說:“你不懂瞎摸……日後,跑的路多了,就不會做出這樣囧事……”

我的初戀第一次邂逅是互相尋找……樸拙,青澀,沒有香氣四溢的花束,沒有暖人心窩的表白。所有的摯愛和浪漫化作了一個“尋”字,銘刻在心,是我們終生難忘的幸福而甜美的記憶。

我偕小霞駕車西行,馳騁在淺山地帶湟水谷地。山巒跌宕,路遙遙車馬稀,偶有三兩個不知所蹤的行人從視線裡劃過,遠處山坳裡傳來幾聲青海“花兒”,似飛鳥啼叫,高亢,悠長。鳥鳴山更幽,四野瀰漫著空曠和寂寥。谷地裡,唯有鋪天蓋地的綠色賞心悅目,澎湃出高原短夏季節生命的激情與喧囂。路旁粗壯挺拔的白楊樹鬱郁蒼蒼,綠得如墨的樹葉在風中搖曳出“嘩啦啦”的聲響,猶如詠唱一首西域邊陲古老的史詩,縈繞在耳畔。

滾滾車輪將遠山拽近,峰巒嵯峨,參天的白楊樹沒有了,也沒有了田園和村舍。青草覆蓋的山脊和山腰上舒捲著幾團雪白的雲朵,煙嵐雲岫,奇景如畫。路邊一處長滿青苔的石崖上刻有“通衢”兩字,雕工古樸,蝕跡斑斑……看來,是古人雕刻,昭示腳下逶迤的山路通向人跡罕至的漠漠荒原。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未婚的妻一路顧盼神飛,陶然在風光綺麗的青山。我在山頂停下車,指著矗立在埡口一塊巨石上的字,對她說:“此山是‘日月山’,山的那面是大漠,雪原……”一邊說,拉她向西眺望,風蕭蕭兮一片蠻荒。我娓娓地告訴她:文成公主吐蕃和親途經此地,她手舉“寶鏡”登峰迴望,蒼山如海雲遮霧障,不見了長安故鄉。她悲傷垂淚,摔下空鏡一分為二,一半化為金日,一半化為銀月,日月交輝照亮了西域荒漠裡苦難無數的風雪征程。

文成公主肩負民族大義,背井離鄉與藏王松贊干布和親,是一個美麗愛情的童話故事,感動了未婚的妻。我們二人站在刻有日月山字樣的巨石下沉吟了許久,她細語錚錚地說:“你放心,俺此行無悔……”以心換心,小霞的真誠喚醒了我的良知。我望著她一泓秋水般柔美清澈的眼睛,滿懷愧疚,惴惴不安地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俺必須告訴你,俺是個‘狗崽子’。你若是不願意,現在說出來不遲……”沒料,她擲地有聲地說:“你只要做人正派……‘’狗崽子”俺也不嫌棄!”

山頂的那塊巨石,是我和小霞愛情的見證。從此,我在風雪高原有了一個家,有了一個相濡以沫偕行的人……

家,是在柴達木盆地西部荒原,一個叫“茫崖”的地方,茫茫戈壁,邊山如障,名字裡含有天之崖角意味。我的師傅,師兄,師弟們聽說我要結婚,幫我揮汗如雨在幹得冒煙的沙地挖了一個大坑,坑的邊緣壘上低矮的土牆,在荒灘裡撿來紅柳和野葦編制屋頂,抹上泥巴,搭建起一座名副其實的窩兒,大家叫它土窯洞。這樣的建築鱗次櫛比,幾經風沙洗禮融入了荒漠原始的自然,若沒絲絲縷縷飄逝在藍天的炊煙,與綿亙起伏的沙丘無異。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我時常被一個問題困擾——不管是月落星稀的黑夜,還是頂風冒雪睜不開眼的歸途,即如是在濁塵滾滾的沙暴裡,我都能在那片別無二致,雜亂無章的建築中準確無誤地找到自己的家。並且,所有住在土窯洞的人都和我一樣,對自己的“窩兒”具有超強的記憶,好似千萬只在崖壁築巢的鳥兒,紛亂中將日子打點得井然有序……苦思冥想之後,終於有了一個答案:所有這一切,都是一個目標,就是應對生活的挑戰。

窯洞遮風避寒,如風蝕沙丘一樣雜亂簡陋,但內中結構無比精彩:一道土坯砌就的“火牆”儲熱排煙,將窯洞分為內外兩間,外間屋裡的火爐連通著火牆,是做飯就餐的地方;在高原寒夜,火牆也把內室裡偎依著它的臥榻烘烤得暖融融,溫馨怡人。妻子愛家,撿來些廢棄的包裝袋拆下“牛皮紙”,拿它裱糊了野葦編織的屋頂,裱糊了泥抹的土牆,又把窯洞內的沙土地夯實的平平展展,一塵不染,粉飾了蠻荒裡的粗糙和寒酸。她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棵“倒掛金鐘”花兒的幼苗,種在一個破損的瓦罐裡,擺放在窯洞窗臺上。窗洞很小,且與窯洞外面的地面齊平。妻時常趴在屋外沙地上,把窗玻璃擦拭的錚明瓦亮,讓射進窗洞的陽光更燦爛。有時候,她嫌日照時間太短,把花兒擺放到窯洞的“天窗”下……光影移動,她不厭其煩地挪動瓦罐,讓瓦罐裡的花兒和泥土沐浴在從“天窗”射進的陽光裡。

高原的短夏剛剛過去,砭骨的寒風匆匆送來了冬的氣息。戈壁灘的“駱駝刺”枯黃了,“紅柳”的葉子凋落了,大地變得空曠而蒼涼。草木凋零風雪天,我出車歸來,透過土窯洞的視窗望出去,漫天白蝶飛舞,落雪無聲,風蕭蕭似嗚咽,起伏的沙丘和星羅棋佈的土窯洞被皚皚白雪覆蓋。妻種植的“金鐘”花兒在我不經意間已長得枝繁葉茂,葳蕤蔥翠,酷似金鐘的花朵豔紅似火,旖旎絢麗,一嘟嚕一串掛滿了枝頭。那一簇擁抱著鮮花的蒼翠在春意融融暖烘烘窯洞裡綻放出盎然生機,我如同置身在洞天福地。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

在冰天雪地的荒漠,我有這樣一個家——一個被妻蒼翠了的土窯洞,苦中有樂,幸福地想哭!

這個冬天,懷胎十月的妻臨產前一天,跑到離家很遠的“水站”挑回了六擔水,將家裡水缸灌滿。那天夜裡,我的大女兒出生了。接生的醫生說,臍帶在初生兒的脖頸上纏了三圈,是因為產婦臨產前跑的路太多。

我埋怨妻子:“你不該做出這樣傻事……萬一有個好歹,後悔莫及!”妻說:“生孩子,洗洗涮涮事多,不備足水,作難的是我們……再說,路上結冰,你沒幹過農活,腳步不穩,俺怕你滑倒。”

妻的話生澀樸拙,字字情真,戳人心窩,我聽得兩眼噙滿了淚水……

光陰荏苒。一眨眼,我變成了白頭老翁。孩子們給我和妻舉辦了一次金婚酒宴。宴會開始時,我舉起第一杯酒敬送給妻,望著她容光煥發的老臉,說:“感謝你!感謝你與我相偕,走過了高原天路那段崢嶸歲月。患難見真情,我懂得了:世界上最好聽的,是你在日月山頂說的那句話——你是 “狗崽子”,俺不嫌棄;世界上最好看的,是你在茫崖的土窯洞裡種下的那盆‘金鐘’花;世界上最無私的奉獻,是你臨產前頂風冒雪挑回家的六擔水……”

人生命中,真正重要的不是遭遇了什麼,而是記住了那些事,又是如何銘記的……妻對我很重要,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我一輩子忘不掉。我面對的那段艱辛困苦的日子,並非全是陰暗,妻似雲隙裡射進的一縷陽光,溫暖著我。如果我對那束陽光視而不見,陰暗的不是天空而是心靈……

妻知我不是敷衍,是由衷之言,一時間喜極而泣,連聲說:“謝謝!那是幾十年以前的事情了,你仍然記著……”

姚晴亮:天路偕行(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