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把竿子丟擲去的那一刻,我的思緒也開始紛飛……

為了排遣那塵世的喧囂,與好友正平準備了點心飲料和釣竿魚餌,往一條小徑走去,涉過兩道溪澗,便到達一帶山岩。順著山徑爬上去,沒有多久,便是一塊盆地,展現眼前的是一潭碧水。

兩個人各選了一塊大石,倚石持竿,臨流垂釣。

我坐在水邊,一竿在手,默默地環視這一切,自覺已置身在一個陌生、奇異而有點恐怖意味的夢中,時間雖凝結住了,而空氣在顫慄著。

山風剽悍,沙石飛揚,我瞇起眼睛凝視潭水,那發亮的浪花,在翠玉般的潭面跳躍,此起彼落,一波連著一波,將那些繁殖在岸邊的水生植物衝激得搖擺不定。

當我把竿子丟擲去的那一刻,我的思緒也開始紛飛……

這兒,除了我們兩個闖入者之外,沒有第三人,卻有一股潮溼而好聞的泥土香瀰漫空氣中。持竿靜坐的我,化石般一動也不動,儼然一個釣魚的老手。

其實我本無意真的垂釣,我只是在享受,享受周遭帶有無限野性的、粗擴、樸素而又神秘的景色。

那草莽、那荊榛,那原始的叢林、無人的山徑,和那碧波的山潭,都洋溢著一片生機,使人的情緒在激動與昂揚中,有著無比的感動和沉醉。

這裡好似一片淨土,沒有一絲偽善和醜惡,更沒有褊狹、誹謗、傾軋與虛偽,也沒有人干涉我們的思想行動是合範抑是逾規,我覺得身心暢適而自在。

突然,我的浮標跳動了兩下,我由沉思中驚覺,連忙舉起釣竿,一條四五寸長的魚正掛在鉤上閃閃生光。

我興奮極了,忙站起身,挪過魚簍,正打算將獵獲物取下。

豈料,當我收拾魚竿的時候,那條魚竟翻閃著尾巴,劇烈地跳動,居然將我高舉的釣竿拉下了好幾寸,幾乎使我站立不穩。

這是生之掙扎啊!一條小小的魚,竟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本能,能不令人感動?我立時感到一道同情的暖流由心頭流過。我豈能如此殘暴地對付這與人無忤的小魚?

於是,我忙將那條不幸上鉤的魚取下來,重投入水中。

撲哧一聲,銀色的浪花閃處,小魚很快地往潭底游去,倏忽間便不見了。

我心中頓覺無限輕鬆,索性把魚餌全部丟入潭水中餵了魚,拿著空釣竿仍放在水中,再度落入沉思。

當我把竿子丟擲去的那一刻,我的思緒也開始紛飛……

我想起前些日子看過的一本小說《山民牧唱》,書中所描述的人間世,就像是一幅悲慘的圖畫。

誠然人生確實是痛苦多於歡樂的。

但,我以為最糟的是:人間原本是和平而美好的,卻偏偏有一些邪惡的人,由於自私、愚蠢,或是殘暴的天性,而將應有的和平美好破壞,產生了無止境的悲苦和不幸……毋庸諱言,我是不太欣賞現實社會中的不平的,而我又不是一個淵博睿智的超人,可以高高在上,以另一種悲天憫人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

偶爾,當我受到打擊時,就彷彿世界萬匯,一切的人和物,都離我遠去,使我惶恐而孤獨。孤獨得令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個迷途在大漠的旅人,唯一能支撐我找尋方向的一點餘勇,只是一點脆弱的希望和一些與生俱來的意志力。

這種慄慄危懼的、孤單而無助的感受,除了自己,實非局外人所能體會。

當我完全投身於現實世界中時,我也會忘掉一切的煩惱,愉快而興致高昂。

於是,整個的世界變得柔和而開朗,人生也充滿了生機和熱力,即使人們投給我一個只不過是應酬而表現出的微笑,我也會認為那是親切又友善的;偶然遇到一兩個熟人,講幾句客套話,我會毫不遲疑地報以真誠而熱烈的迴應。

這時,宇宙萬物不但關切著我,並且充盈著無盡的溫情,令我興奮、感激,而活力充沛,好似體內充溢著的一些意念,必須長起翅膀,往上飛騰,飛騰于晴空雲海間,告訴所有的人,我有多麼快樂!

當我把竿子丟擲去的那一刻,我的思緒也開始紛飛……

這奇妙的心理狀態,往往連自己都感到驚奇。我何以如此快樂,是什麼使我如此快樂?我想,即使是上帝,也無從理解吧……

我就這樣,倚著一塊大石,手拿釣竿,任憑思緒自由馳騁,已全然忘掉置身何處。

“喂,你聾了,還是睜著眼睡著了?怎麼跟你講話,你理都不理?”同來的正平伸出手推了我一下,才將我的思緒打斷。

放下釣竿,我伸伸懶腰,歉然地向我的同伴一笑。這時,遠天已泛起嫩紅的、絲綢般柔軟而絢麗的晚霞,反射山谷,將那濃綠一片的青山翠谷給鍍上了一層嫣紅。

歸巢的野鳥成組飛來,鳴聲清悅,在這沉寂的山谷中,合奏出怡人的歡樂之歌。

我欣賞著這些,心田湧起了一種愉悅而新鮮的感情,像詩一般柔和的感情,這世界畢竟也有許多美好的事物啊!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正平收拾起釣竿和那空無一物的魚簍。

我點點頭,站起身時,順手撿了一塊石子,往遠遠的潭面擲去,啪嗒一聲,激起了一個很大的浪花。

一隻大蝦在水面高高躍起,立即又隱沒到水中。而那一聲響卻有著很大的回聲,將歸巢的鳥兒驚得撲著翅膀,很快地在林中隱藏起來。

而這個小小山谷突然間靜止了,樹木不再抖動,潭面不再生波,靜得那樣出奇,那樣安詳。

暮色更深了,天際那一抹紅豔豔的霞彩,已漸漸轉色,變成一縷縷透明而瑩潔的青灰色,山和樹被包裹在這一縷青灰中,顯得異樣的莊嚴而神秘。

我們默默地走上歸途,沒有話要說,彷彿彼此有著默契,誰也不願讓笨拙的語言破壞了這一份“靜”的美感和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