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掘古人平凡愜意的一天《局外人》

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掘古人平凡愜意的一天《局外人》

對於知行書墅的孟先生來說,擁有和少遊兩位高徒,既是一件快慰之事,又有一點甜蜜的煩惱。

先說允明。允明天資聰穎,未及弱冠就考中秀才。私塾先生教的書,他總是頭一個就能背下來。他的字寫得也好,俊逸灑脫,與他的為人有幾分相似。正因為字寫得好,他就愛寫,而且喜歡一邊看書,一邊在書上做圈點、眉批。他看過的書,龍飛鳳舞的行書筆跡隨處可見,有時候他的圈點比書上的字還多。他的書箱裡裝了很多古董物件,但卻鮮見一本書。偶爾找到一本,也是胡亂塞在箱子角落裡,或者殘缺不全。先生見他如此糟踐書本,多次教育,他仍舊我行我素。他自有道理:“書是要記在腦子裡,裝在肚子裡的,裝在書箱裡,擺在書架上,那不是把書當作器物了嗎?我願意收藏古董器物,銅器、瓷器、漆器、香爐、古硯、名畫、古琴……凡是精美之物,能入法眼,皆想辦法收入囊中,但是我不願意收藏書。書讀了,該記住的自然會記住,記不住的多看幾遍照樣也會忘記。古董器物不一樣,可以留在眼前身邊欣賞把玩。”為了搜尋這些古董,允明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行走街肆鄉野,鮮少靜下心來在書房潛心用功。

少遊也是一個有天賦的書生,與允明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愛書惜書。他的書本,用了一天和用了一年,幾乎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從不在書上隨意圈點,更不會折、卷書頁。可是,他不在書頁中塗畫圈點,何以把書讀進腦中?他自有他的辦法。那就是看書的同時,他會另備紙筆,對於書中重點要點,以工整的楷書另外謄寫或者批點。這樣,書讀完,筆記也隨之完成,下次讀書,只看筆記,就能找到書中之要點。每次看書之前,必定要洗手,尤其是不能讓同時擺放在書桌的墨水硯臺玷汙了書本。除了愛書,他也愛藏書。他的書房裡,三面牆壁皆為書架,書架之上,各類書籍,經史子集,分門別類,井井有條。書架之書,每日撣除塵土,每半月日曬通風,書架各個角落,樟腦丸子必定點綴其間。而書房裡,沉香的香氣也會嫋嫋不絕,防潮防蛀,保護得十分妥帖。少遊也是出生在富貴之家,家裡有良田產業,購置書籍出手闊綽,毫不吝嗇,不到三十歲,他除了文名和詩名,還獲得一個遠近聞名的藏書家之名。可就因為做了藏書家,他終日埋首書室,成了一個書呆子。

在先生看來,好古、藏書當然是文人的雅好韻事,無可厚非。但兩人對雅好卻過於痴迷,且劍走偏鋒,長久沉溺,玩物喪志,荒廢學業,並非可取。若是適可而止,動靜結合,才能行穩致遠。道理總是道理,說教令人反感,先生深明此理,只好由他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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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戌之年秋意初降的佳日,野外草木色彩斑斕,天高氣爽,正是踏秋的好時節。孟先生差人通知允明,約在當日未時,與少遊三人同遊虎丘。

允明來到少遊家裡,他正在書房整理、翻檢一批從他處購得的古籍。這批古籍是當地頗負盛名的前朝文士夏氏所藏,他花費了巨資從某書商手中購得。前一日,他整整花了一天時間在書房整頓這批書。如今新書入庫,他站在書架前,望著心心念唸的書入了架,一股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在書架前就這樣毫無目的地檢視了一圈,他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夏氏著述,坐在書桌前雙手摩挲,翻閱。

正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允明的聲音:“先生有請,同遊虎丘!”

未及起身,允明已經進了門。少遊笑笑,把手中的書合上,舉到好友眼前揚了揚:“我發了一筆小財!你看,夏氏文存,據說失傳已久,如今納入我的書屋了!”

“哦,書是好書,借我看看?”允明也有了興趣。

“你?看不行,想看,叫你的書童來抄倒是可以!”

“怎麼還要這麼麻煩?”

“你懂的,你看過的書,那還不是成了你的行書天地?”

“哈哈哈……”

聞罷此言,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走,走,別讓先生等!”允明拉著少遊的手就走。

兩人戴著方帽,腳踏木屐,身後跟隨著兩人的書童。允明的書童肩上揹著食簋,少遊的書童肩上照例揹著書箱,一行四人前往踏秋聖地虎丘。兩人到了虎丘,到處都是輕車駿馬,簫鼓遊船。兜售古董古玩和小玩意的貨郎商販隨處可見,男男女女在草地上、石階上、河畔邊席地而坐,呼朋喚友。大人玩著相撲,小孩奔跑放紙鳶,還有盲人在表演說書,一副承平盛世的景象。兩人沿著盤山路走了一圈,來到石橋邊,先生跟他們約好在此會面。

苦等先生而先生不至,忽然一高瘦身影拾級而上,似乎是先生的樣貌。允明差使書童去看,可是跟到山中一亭子後,又不見蹤影。倒是看到亭子中有三五文人墨客在飲酒作詩。書童回來講述了詳情,允明聽了,靈機一動:“我倆不妨換了童子衣衫,去亭子裡湊湊熱鬧。等先生若是到了,見到童子,不見我們,也捉弄先生一番。”少遊一開始並不贊同,但無奈允明再三勸說,也就聽了他的建議。

於是兩人和各自書童把衣服換了,扮成書童的樣子去亭子裡討口酒喝。亭子裡的石桌上擺放了筆墨紙硯,還有杯盞盤甌,看來這些達官貴人的意興頗高。

允明對少遊使了個眼色,又在他的耳邊耳語了一番。

允明走上前,向幾位文人施禮,然後朝身後的少遊喊道:“快來這亭子裡,一目望十里,滿面快哉風!風景好極了!”

少遊隨之應道:“在這裡吟詩之人,必定是神仙中人,看來我們是遇到同道之人了。”

說著,少遊也走了進來。

書童打扮的允明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亭子裡的雅士刮目相看:“看來兩位小哥也是讀書人,何不小酌一杯?”

允明的目光突然停留在石桌上的一塊古拙的墨綠硯臺上,硯臺的左上角有五顆小星狀的凸起,中間則是一顆大星。

他眉頭一皺,笑著說道:“這硯臺真是少見,就是凸起的小星星不好看,不如請工匠鏟去更好?”

他的話惹得這些文人一陣大笑。

其中一個戴方帽的長者說:“這叫‘五星拱月’,正是硯臺中的極品,鏟去了,那不是壞了嗎?”

允明也跟著呵呵地笑,氣氛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其實,允明心裡在想:我何嘗不知“五星拱月”,收藏之人,哪能不聽說這個硯臺呢?看了我就心癢癢 !

笑了一陣,主人命小廝給客人上酒。

連喝了幾杯酒,允明徵得主人同意,拿起石桌子上擺放的紙筆開始續詩,筆走龍蛇,用草書寫下了這兩句詩:“霜葉微黃石骨青,老木寒雲秀野亭。”

少遊也寫了兩句:“秋花不比春花落,塵夢那如鶴夢長。”

少遊的字不比允明,他的字古樸遒勁,看似扭曲歪斜,筆劃斷續,實為故意為之,自有一番味道。

眾人見狀,撫掌稱好。

方冠之士問少遊:“你家公子除讀書之外,所好者何物?”

少遊眼珠一轉,忽生一念,他煞有介事地答道:“我家公子愛書。他的書房裡所藏典籍,足以開一家書館了。”

允明自然明白其中奧妙,接著說道:“我家公子愛收藏古物。銅器、瓷器、玉器、漆器,凡精美之物,他都喜歡收藏。他的書房呀,就是一個大庫房。”

第三人聽了笑道:“看來天下讀書人,雅好大同小異。劉公喜歡藏書,張公喜歡古董。遇到好寶貝,就是賣了田產美宅也要換回來,跟二位侍奉的公子何其相似。”

從他說話時顧盼的目光來看,劉公就是方帽之士,張公則是長鬚之人了。

允明說:“要我說,收藏古董尚可接受,收藏書籍倒是沒什麼意思。”

少遊瞪了允明一眼:“讀書人不藏書,那藏什麼?”

劉公哈哈一笑:“我倆一輩子都說服不了對方,莫非你想聽聽書童有什麼高論?”

“正有此意。”張公捋須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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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明和少遊兩人同窗共讀,天資不分伯仲,多有傲氣。從內心裡,兩人對對方的雅好也有所微詞,但一直礙於情面未能直言說透罷了。今天兩人喬裝打扮,換成書童,身份變了,倒不如藉機辯論一番,直抒胸臆。

“那我就說說我的看法?”允明看著少遊,嘴角翹了翹。

“但講無妨。”少遊點點頭。

允明看了少遊一眼:“沒錯,讀書人自然要讀書。但書讀完之後,大可棄之不顧。一者,人天生好逸惡勞,如果讀書之時總是想著書在手邊,遺忘可再翻閱,那就會養成一種依賴之心,不會逼著自己把所閱之文記在腦中。更有甚者,總覺得家有藏書,不一定要今日讀完,明日、後日再讀也無不可。所謂‘書非借不能讀也’正是此意。二者,書乃印刻於紙張,易爛易遭受蟲咬水患火患,保管不易。許多人愛收集古籍,以善本珍本為寶,但所藏之書並未閱讀,人生而有涯,有收藏、購買、保管書籍的精力,何不多讀幾本手頭之書,讀完後做一二摘抄心得,贈予有緣之人?三者,藏書者,易藏禍也。書中之言,或為本朝所嘉許,豈能保證為後朝所接納?如果有非議之論,豈不禍及本人或者家人後代?有損子孫福祉?四者,書不容易傳承。我聽說,上朝改朝換代之時,某官宦之家的藏書,傳到孫輩之手,兵荒馬亂之際,過河逃難時,他的書都成了逃兵們用來生火造飯的引火紙……”

等到允明講完這番長篇大論,劉公瞪了他一眼,又把目光投向少遊,看他如何反駁。

少遊不慌不忙地說:“賢弟所言,我來一一反駁。其一,過目不忘當然是好事,但人非聖賢,有幾人能做到?書放在手邊枕邊備用,此為藏書最根本之目的。並非助長惰性。其二,古董器物況且易鏽、易碎、易蝕;書難藏,非不可藏。只要方法得當,千年前的書籍亦可流傳至今。其三,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藏書之人,只要聞聞善本奇書的墨香,摩挲紙頁,就能陶醉其中,為何要遍讀書中之字?其四,書所言,乃作者所思所想。若為古書,更是古人所思所想,藏書之人何罪之有?倒是許多人千方百計收藏凍不可衣、飢不可食的古董器物,奇貨可居,助長了作假坑蒙、盜墓偷竊,爾虞我詐的風氣,有損公序良俗。我常常聽說,有的家族子孫為了爭奪古董家產,鬧得頭破血流,兄弟反目吶!”

少遊說完,神情微微激動。

張公的長鬚在微微顫動,他的臉上掛不住了。好個小書童,把我的雅好貶斥得一無是處!

劉公見狀,趕緊為張公親自斟酒:“兩個書童,各為其主,哪能跟他們一般見識,傷了我倆的和氣呢?”

另外一個圓臉無須之人笑著說:“兩位書童才高八斗,可見兩家公子更是滿腹經綸。如今秋風颯颯,秋蟹正肥,新禾釀的酒也快入甕,我們再約三日後,請兩家的公子前來品蟹飲酒,二位作陪,可好?”

兩人笑而不語,快步下山。石橋邊,兩位真正的書童仍在苦等孟先生。

兩人各自與自家書童交換衣衫後,心裡還在想著山亭上的那番辯論,忽然覺得興致闌珊。眼看日薄西山,孟先生大概也不會再來了,於是分道揚鑣,各自離去。

第二日,孟先生因失約而向學生道歉,並問兩人是否願意兩日後重遊虎丘,可兩人卻支支吾吾,各自找了藉口。

奇怪的是,虎丘之遊後,兩人的性情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允明不再沉迷於古董器物,他開始收心讀書,著書立說,學問大為精進。而少遊也不再終日與書為伴,既專於讀書,也走出書齋,行走遊歷,識見大增,提筆作文,少了書究氣,多了煙火味。數十年後,兩人功成名就,被時人視為孟門雙傑,江南名士。

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掘古人平凡愜意的一天《局外人》

又百年後,考證史學勃興,有好事者研究起允明、少遊的治學之路。經過細密爬梳自傳、方誌、年表、野史,研究者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戊戌年秋日,那場虎丘半山亭中的雅聚背後隱藏著一位真正的組局者——“局外人”孟先生。

文/ 郝 周

新媒體編輯/蔡見東 何芷璀

稽核/楊雲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