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時，老師讓背這篇賦，太難了，又長，好多字都不認識，死記硬背，終於記下來，不久，又忘了。
原因很簡單，沒“被打動”。
洛神賦圖——東晉顧愷之
最近無意在喜馬聽到一段音訊，主播配古風樂，演繹的聲情並茂，才頓覺它太美了。怎麼以前就沒發現它這麼美呢？想想當初背得吐血，也有些冤枉。
《洛神賦》寫於魏文帝黃初三年，這時間地點，賦文裡也交待得很清楚。
關於這篇賦的來源，有幾個傳言，最流行的版本是腦洞最大的，曹植與甄宓的悲劇愛情故事。看來《文選》把這篇賦列入情類，也是有根據的。
唐朝李善在《昭明文選》裡，把這個事描繪得有聲有色，有根有據，這就讓人生出無限遐想。
話說，這篇文最初叫《感甄賦》，是曹植寫給文昭甄皇后的，就是傳說中的甄宓。
當時，有一句歌謠：“江南有二喬，河北甄宓俏。”
可見甄宓的美貌絕非一般。
甄宓最初是袁熙的妻子，後來曹操大敗袁紹後，就收歸了他的家室。甄宓到曹營後，本和曹植兩情相悅，無奈曹操做主讓她嫁給了曹丕，兩人最終成了叔嫂關係。從此，曹植害了相思病。
黃初三年甄氏在與郭氏的後宮鬥爭中慘敗，被曹丕賜死。我猜想，有可能是曹丕一直就嫉恨她與曹植的那段情，耿耿於懷，以至於，在郭女王的挑唆中，漸起殺心。本有心，一個導火索就爆發了。
我最初聽到郭氏全名郭女王時，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不可思議，那時的人居然想到取這個名兒，真厲害。
同年，曹植進京朝見，曹丕讓甄宓的兒子，也就是後來的魏明帝曹睿陪同，得知甄宓已死，傷心欲絕。曹丕又讓曹睿把甄宓的玉鏤金帶枕送給了他。他抱著玉枕，茶飯不思，在返回封地的途中，睹物思人，在洛水邊恍惚間看到了甄宓凌波而來，於是寫下了《感甄賦》。後來魏明帝即位，為避母親名諱，遂改名《洛神賦》。
從史料上看，曹植和甄宓確有獨處機會，但也存在一些疑點。
曹植和甄宓年齡相差十歲，在認識甄宓時，他才13歲，還是個孩子。當然，有人會說，古人本來結婚就早，十五六歲就可成親。這也是事實。也不排除，曹植這樣的天才比較早熟，同時甄宓也確實很美，喜歡比自己年紀大的女人也很正常。
但是，曹丕為什麼又會把甄宓的玉枕送給曹植呢？他不是挺忌諱這件事嗎。難道是人死後突然想開了。
那曹睿還饒有興致地把《感甄賦》改名為《洛神賦》。
無論原由，這也給了我們無限的遐想。不僅故事性強，還具有很多熱點元素，愛情、倫理、陰謀，很符合大家的獵奇心理。以至於，後世用它作藍本改編的戲曲和小說也挺多了。
李商隱就曾用這題材寫過一首詩：“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魏王就是指曹植。
曹操死後，曹植一生的封號很多。他經歷了安鄉侯、鄄城侯、鄄城王、雍丘王、浚儀王、東阿王、陳王。有的地方，他還沒實際到任，封號就改了。時常都在搬家的路上，或準備搬家的路上。他最後的封號是陳王。
李白有一首詩：“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這裡的陳王就是指曹子建。
從這側面，也能看出曹丕對這個同胞弟弟的態度有多糾結。又愛又恨。
《三國演義》裡，曹丕讓曹植七步成詩，否則就殺了他。以曹植的才華七步成詩自然沒問題，曹丕無非是想刁難一下這天之嬌子。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個版本流傳很廣，小說的傳播性可見一般。但還有一個版本，我認為更可靠。
《世說新說》曹植七步詩：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共六句，一步一句，最後一步收尾。另外，《世說新語》成書時間離魏晉很近。
回到原文《洛神賦》，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它到底好在哪裡。語言很美是真的，但對於那時語文為零的我來說，也沒什麼感覺。
如今看來，曹植是真的很大膽，想象力豐富，情感細膩，讓人歎為觀止。
他為自己漸漸展開一段人神之戀的奇幻背景，從相遇到相戀，最終無奈分開，都充滿了綺麗的神話色彩。
上古神話中，伏羲有一個女兒，溺死於洛水中，化身為神，掌管洛河一帶水域，是為水神。後稱，洛神。
曹植幻境裡所見到的就是這個神女。他用了很多比喻去形容洛神的美貌，神仙一樣的句子：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迴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都是自然界中極美的事物。洛神的美態，輕盈如飛雁，蜿蜒如游龍，曲折婉轉還輕盈。不好意思說，我其實在那一刻聯想起了葫蘆娃裡的蛇精身材。S型身材，典線完美，柳腰盈盈一握。
這讓我想起一首詞，是宋代張先的《醉垂鞭·雙蝶繡羅裙》
“細看諸般好。人人道。柳腰身。”
洛神容貌光彩照人，像金秋盛陽下綻放的菊花，體態豐茂又像春風中茂密的青松。她時隱時現，又皎潔光亮，如輕雲籠月。她浮動飄忽，又翩然若飛，如迴風旋雪。
遠觀，像明潔朝霞裡緩緩升起的朝陽；近觀，像碧水間漸漸綻開的粉荷。明媚耀眼，讓人見之忘餐。
如果，你見過初升太陽的全過程就知道它有多美。
青山碧水間，翠色荷葉中大朵菡萏開放又是多豔麗又純潔。
王昌齡有《採蓮曲》，“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就受此影響。
見到這樣的美貌女神，風流才子曹植怎麼能不心動。
“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盪而不怡。”
曹植苦於沒有良媒，為他傳達心意，於是解下自己腰間的玉佩向佳人發出愛慕之情。洛神不僅接受了他的心意，也解下了自己的玉佩表示愛慕。兩情相悅，只差一步，曹植卻猶豫了，擔心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多情。前車之鑑便有鄭交甫遇漢水女神，女神贈予玉佩，轉眼就人玉兩空。原來，是女神戲耍自己。
曹植擔心，這麼美好的洛水女神，不是真心，所以申禮防以自持。他用禮法來約束自己。
洛神感覺到曹植心裡的變化，也很難過，於是神光離合，乍陰乍陽。同時，還發出哀鳴聲，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
她的聲音吸引來了眾神。下面就是一幅宏大的眾仙圖景。這裡不得不再次佩服一下曹植的想象力，驚為天人。
難怪，
謝靈運會說：“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獨佔八斗。”他也不忘自誇，我得一斗，其他人共分一斗。這就是八斗之才。
洛神挽著漢水女神，同南湘二妃，感嘆著匏瓜星的無偶，悲傷牽牛星的孤獨，嘆人神不同道，哪怕在盛年也不能如願在一起。
一場短暫的邂逅，很快就要結束。風神屏翳收起了晚風，河神川后平息了水面上的波浪，馮夷擊打著鼓樂，女媧發出清冷的歌聲。洛神乘坐著自己的六龍玉駕，兩邊是護衛的水禽鯨魚，同眾神一起，齊回神宮。
她時時回頭看與曹植相會的地方，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她抬起自己長長的水袖不斷擦拭著臉上流下的淚痕，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眼淚打溼了她的衣襟，還不忘告訴曹植，我雖長在神宮，心裡卻永遠掛念著你。這顆江南耳墜，是我長佩戴之物，送你聊作信物，願你以後也能時時想起我。
洛神話畢，神光消失，眾神一起消失在天地間，再也找不到一絲蹤影。此時，曹植還沉浸在與洛神的相戀中，精神恍惚，悵然若失，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登高尋望洛神蹤跡。又乘輕舟逆流而上，還是找不到洛神。這才意識到，他與洛神的這段奇遇，真真結束了。
我估計，如果是真的，他的車伕肯定嚇壞了，莫不是害相思病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折騰了一夜，只能接受現實，叫來車伕，準備返回封地。騎上馬，拉起韁繩，揚起馬鞭，依然不忘回頭望去……畫面就此定格在這一幕。
文結束，不知為何，每每讀這篇賦文，總有一種“愛而不能”的感覺。就像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初戀結束了，為了給這段愛情一個交待，然後寫一篇文，留作永遠的紀念，從此以後放入心裡的某個角落，再也不願提及。
這讓我聯想到白先勇先生的《樹猶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