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軍人家庭，自己也穿了七年多軍裝，最大的遺憾，是從沒當過真正的“兵”，從沒體驗過基層連隊生活。
己所不欲，必施於人
我是特招入伍的地方大學畢業生。
入伍後，我們108多同樣背景的地方學生在張家口65軍教導大隊，摸爬滾打了兩個半月。我們扛著學員紅牌，可已經是“官”了，還是被特別照顧的“大學生官”，和真正的新兵連相比，要輕鬆許多。
更何況，男班長對軍銜比他們還高的我們，下不了狠手。據說在軍隊，最“溫柔”的是男兵訓女兵，最“變態”的是女兵訓女兵。女兵訓男兵？基本沒聽說過！
我強調“據說”，因為我一直在小軍校裡，基層的事情只能聽人說。不過也有女戰友說，女班長狠，那是把個別現象誇張了，其實很多女班長對女兵，像姐姐對妹妹一樣溫暖。
至於軍隊打兵現象，據戰友說，上世紀80年代最嚴重。
那時文G結束不久，人們還殘存著戾氣，也不懂維護個人權益之類。
1979年開始、持續近十年的邊境衝突中，老兵切身體會到“訓練多流汗戰時少流血”的道理，下了戰場對新兵自然很嚴，有時嚴得發狠。
當然，血腥刺激也會影響他們的性情，只是我們很少提及，好像戰爭創傷只有矯情的美國兵才會有。
捱打捱罵被訓出來的新兵，熬成老兵後，容易同樣對待手下的“新兵蛋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做到實在很難。
這種風氣傳了大約10年。90年代後，歷史的負面影響漸淡；新兵越來越多地來自獨子或少子家庭，更嬌氣，更有文化，也有了平等觀念和權利意識。
軍隊氛圍在變，打罵現象越來越少。一個親戚感慨，和自己入伍相比，現在的新兵連簡直像幼兒園。“有個新兵家長居然給他備了100雙一次性襪子，說一天扔一雙，三個月不用洗襪子！”
“給我爬著上來！”
打兵罵兵現象，少了，但還有。
打罵士兵的人中，肯定有性情暴烈或心理扭曲的。但軍營外的人可能很難想象，不少時候，這並不很嚴重，至少不那麼惡劣。
一個同事十四五歲就入伍了，體力比同伴差許多。一次野外拉練要爬一個山坡，他揹著沉重的通訊裝置，落後一大截。好容易哼哧帶喘地爬了上去，結果被班長當胸一腳。
“我就揹著裝置嘰哩嘟嚕地滾下坡。班長站在那兒，喊了句‘給我爬著上來’，我就從坡底，一點點爬到了坡頂！”
我至今記得同事一手插腰一手前指模仿班長下命令時的樣子。
但也是這個班長，有一回夏天收稻子，同事中暑暈倒。“他就這樣抱著我，”同事兩臂前伸，“從稻田一口氣跑到衛生所，得十幾裡地呢——好在我那時又瘦又小！”
後來，同事被調到團部當了文書，班長復員來辦手續，“軍營裡沒有好東西，我就把最喜歡的那個大筆記本送給他當紀念！”
想一想，一群血氣方剛的小夥子，擠在封閉的軍營中，從早到晚被命令著東奔西跑，偶有空閒也要提防著隨時被揪起，很難安心做點什麼。時間久了，自然會壓抑、暴躁，嘴巴和手腳難免會有點兒粗魯。
“怎麼著，不行打一架！”
我敢這樣說，因為有親身體驗。我們“大學生官”的入伍訓練輕鬆得多，可即使這樣，大家已經產生了暴力苗頭。由此類推，真正的軍營，暴力程度可想而知。
你能想象嗎？集訓沒多久，我們就學著說粗話。因為覺得這樣才像軍營女漢子，而不再是柔弱的酸秀才；也因為冒出幾句粗話，大家覺得痛快。
如果教授們知道他們的女學生轉眼變得如此粗魯，時不時就要問候一番別人的母親、祖母和大伯二伯，定要扶額痛惜“斯文掃地”！
我們感覺自己是這樣滴
我們女生普遍瘦小，很多還是眼鏡片閃閃發光，卻大義凜然地把“不行打一架”掛在嘴邊。
有個女兵家在本地，週末常騎著腳踏車回去。她總是穿著軍裝，班長勸她換上便裝。張家口是兵城，可女兵特別罕見，“你這樣子太乍眼，萬一遇到小混混什麼的，麻煩！”
那女兵一揚頭，頗為不屑地說：“怎麼著！不行打一架！”
這個女兵比我高點有限，不僅瘦還很弱，教官們總擔心她跑步時會一頭栽倒，我則感嘆張家口的大風20多年居然都沒把她刮飛，真是奇蹟！
現在想想實在可笑，別說這個瘦弱女兵，其他人，又有什麼資本“打一架”呢？憑那套舞蹈一般的軍體拳嗎？！
中隊長對我們的最高期盼，居然是：“鍛鍊好身體，哪天美軍的炸彈飛過來，你們小腿兒緊倒，轉眼就能鑽進防空洞！”
看到花木蘭們鏡片後投來的忿忿目光，他趕緊補充：“你們先要保全自己，才能救死扶傷啊！”——這批女兵幾乎都是醫生。
負負得正
我們覺得穿了軍裝就要說粗話，但教官們可能覺得在女大學生——即便已經斯文掃地——面前必須收斂，結果他們似乎比我們還文明。
不過男兵教官就沒這個顧忌了，想起來就罵。
有個班長特別愛罵人，看誰出錯就是一通批。他罵得津津有味，全班人聽得咧嘴大笑。於是，罵完第一個，他就揪住笑得最兇那個接著罵，經常一口氣把班上所有人都罵一遍，而每個人都會笑上總人數減1次——自己捱罵時不能笑，那樣太不給班長面子。
罵人是發洩，被罵似乎也是消遣。
有個班長還愛踢人，隨時隨地踢。排隊去食堂，一個男生聞著飄來的飯味陶醉地說了句“真香啊”，屁股上就捱了一腳，不重，點到為止。
有一次出去，我惹了婁子，當時軍車有事離開，我和中隊長只能坐公交車回來。
在車上，中隊長對著我一通吼。旁邊的人看著一箇中年男人如此對待一個小姑娘，都義憤填膺，恨不能擼胳膊挽袖子上前打抱不平。我低著頭，一副萬分悔恨、真心認錯的模樣，其實瞄著他們在偷著樂兒！
你們可能覺得打人罵人已經很變態了，被打被罵還無所謂，更加變態。但事實就是如此，可能軍營本來就是個變態的地方，負負能夠得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