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他愛我的姐姐,對我是憐惜,對皇后則是愧疚(完結)

知乎作者:山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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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作為寵文裡的女配本人只有一句話要說。

別當戀愛腦!!!!!!!

做鹹魚不香嗎?

我靠在窗邊的貴妃榻上,磕著瓜子,美滋滋地想。

時間自由,每月還有俸祿,遇上良辰佳節皇帝還會送點什麼奇珍異寶。

自從前幾年太后仙逝後,皇后也閉門不出,吃齋唸佛,甚至每日坤寧宮請安也懶得應付,我們這些嬪妃倒是樂得清閒。

更妙的是,皇帝還有個早死的白月光,因此還冷落後宮。

不過,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呢?

“紅玉,對,就是那兒,重一點”,邊嗑瓜子,我邊使喚著紅玉給我捏腿,不禁長嘆一口氣,感嘆道“還是紅玉最懂我。“

紅玉手下不停,看著我,眨了眨眼,打趣地說,“紅玉這輩子可就靠著娘娘了,到時候娘娘可不能嫌棄紅玉人老珠黃,不如嫩葉養眼。”

我蹬了蹬腿,權當反駁。

紅玉是家生子,從小和我一起長大,還陪著我進了宮。

宮裡的婢女們都很聽話,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總用不慣。

這時,殿外站著的青芽急匆匆地進來,行了個禮,“娘娘,梁九山總管來了,說是皇上有賞。”

我一聽,納悶了。

掐指一算,今天既不是什麼傳統佳節,也不是我的什麼生辰,也沒聽說父親兄長最近幹了什麼大事。

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他還有什麼送禮的理由。

我試探著問,“只有我有?”

聞言,青芽興奮地衝著我點了點頭,“對!娘娘是獨一份呢!”

我有些煩躁地敲了敲木質的扶手。顧元晝啊顧元晝,你是要幹嘛啊,不要來破壞我的安生日子好不好。

試問,半月不來後宮的人,突然往我這送了個禮。不是廣撒網,而是精準捕捉,送禮的還是梁九山。

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在紅玉的伺候下穿好了鞋子,端莊地坐在一旁地椅子上,揮了揮手示意青芽把人帶進來。

至於為什麼要端端正正迎接。

誰讓他梁九山是皇帝面前的大紅人總管太監,而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低調嬪妃呢。

梁九山走在前面,後面跟著個看著很機靈的小太監,捧著的托盤上放著兩匹布,還有些金金銀銀的東西。

布是好布,是今年某海外藩屬國進貢的,據說取材於大海,運用鮫人的手藝紡織而成,流光溢彩,無比珍貴,連我久居深宮都有所耳聞。

“見過如妃娘娘。”梁九山拱手行了個禮,後面的小太監也跟著彎腰。

“梁公公如此大禮倒是讓本宮有些惶恐。”我扶了扶髮間插著的金步搖,敷衍著說,一邊示意紅玉把梁九山扶起來。

“娘娘何出此言,能面見娘娘玉顏是老奴不勝榮幸。”梁九山和我打著太極。

我無心和他在這裡浪費時間,直接開門見山地說,“盛夏酷暑難耐,公公今日來想必是辛苦了,本宮也不想耽誤公公時間,梁總管早日完成任務回去覆命吧。 “

“謝娘娘體恤。”

也許梁九山多年的太監總管經歷讓他有了那麼一些完美主義。

他先是為我唱讀了禮單,再一件件介紹托盤上的物品,最後他還想說點什麼,但在我越來越不耐煩的眼神中聰明地打住了話頭,及時帶著小太監告退了。

當晚我戰戰兢兢等著顧元晝。

我以為他會來,甚至都想好了要和他說點什麼,用哪種開場白才不會尷尬。

因為他做事從來都是有的放矢。

但他最後沒有來。

那天我看《牡丹亭》看到了半夜,在紅玉的不斷催促下才匆匆入睡。

然後第二天,後宮就開始傳言說梁九山當日唱禮單唱了半個時辰!!甚至有匿名目擊者宣傳顧元晝給我的賞賜裝了一個木箱!兩個太監抬著都吃力!!

當青芽說給我聽的時候,我震驚得摔了一個茶盞。

簡直荒唐!!

02

我算是見識到三人成虎的威力了。

那天過後,無數拜帖像鳥一樣飛進了我的毓秀宮,偶爾去御花園散散步都能偶遇到平時根本不熟的妃嬪們和我套著近乎,明裡暗裡向我打探“固寵秘籍”。

笑死,這種東西我也沒有。

我和顧元晝見面最頻繁的時間是在我剛入宮的半月,那時我宮裡收到的拜帖也像現在這麼多。

這麼久不見,我連顧元晝長什麼樣都記不清了。

但就算我說我沒有,她們也不會信。所以我賞著面前開得熱烈的紅色牡丹,隨意胡謅了幾句,什麼服飾的面料顏色啊,髮髻樣式啊,動作神態啊。

我越說越後知後覺,然後停下來,神經質地緊緊抿著嘴。

面前的不記得位次封號的姑娘看見我神色莫名變化,估計以為觸了我什麼黴頭,飛快地帶著婢女告退了。

我感覺我的心緊緊揪成一團,手緊緊捂著胸口,幾乎以為自己喘不上氣。

紅玉焦急地扶住我,小聲問,”娘娘,你還好嗎?“

我勉強一笑,”不過是想起了一些陳年舊夢罷了。“

紅玉扶著神色恍惚的我,從小路回了毓秀宮。她並不清楚當年具體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一邊又一遍地在我耳邊安慰我,“娘娘,那不是你的錯”。

我接過紅玉遞過來帶著溫熱的茶盞,抿了一小口。

是啊,關我什麼事呢?難道我就應該為你們偉大的愛情做出犧牲?

憑什麼?

姐姐,你要怪就怪顧元晝,你去找他吧。

是他先放棄了你。

父親和哥哥都已經仁至義盡。一入宮門深似海,我也為了你賠上了後半生的自由。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一如當年看到她掛在樑上的白綾。

一旁的紅玉拿著小巧的扇子為我扇著風,焦急地問我需不需要請太醫。

“不用了”,我搖搖頭,“讓我坐一會兒就行,紅玉,幫我把那本沒看完的《牡丹亭》拿來,真是的,上次看到精彩的地方你非得催我去睡覺。”

我像往常一樣佯裝嬌嗔和紅玉開著玩笑,以證明我真的沒事了。

過去再怎麼不堪沉重,人也總要向前走、往前看,不是嗎?

03

後宮看起來寧靜祥和,可實際上暗流湧動。

顧元晝並沒有如大家預測地到我這裡來,半月不進後宮的他,久違地去了皇后那兒。

出乎了眾人意料。

唯一符合預期的是他們的不歡而散。

再一次。

而顧元晝也彷彿忘了那次送我的東西,沒有下文,好像就是一時興起然後又拋到了腦後,反而讓我有些不太習慣。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再清楚不過了。

就算他現在一副通情達理、禮賢下士的模樣,可在我心裡,他和那個當初被關在冷宮不受寵的皇子沒什麼兩樣。

一樣的自負、以自我為中心、不擇手段、唯利是圖。

虛偽。

我抿了口杯中的茶,恨不得將當年伸向他的那隻手狠狠打掉。

04

後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也過了幾天清閒日子。

沒過多久,一個意外的傳召讓我再一次摔了一個茶盞。

“皇后”?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問,“確定嗎?她要見我?”

進來通報的青芽也和我一樣一副不解的樣子,看著我的表情補充道,“翠屏姑姑在外面等著呢,娘娘。”

我深吸一口氣,翠屏都已經到家門口了,看來這次不去也得去了。

我真的很緊張。

我先讓青芽招待好翠屏,然後磨磨蹭蹭地換了套衣服,再讓紅玉為我化了個配套地妝面。一向喜歡步行的我甚至還欲蓋彌彰地傳喚了步輦。

即便如此,當我坐在坤寧宮柔軟的椅子上時,我還是忍不住想:

皇后不會要殺了我吧?

畢竟在她眼裡,我和那個害她至此的人是一夥的。

沒等多久,皇后就來了。

看到她,我的第一反應是:她瘦了好多。

記憶中珠圓玉潤的明豔美人,此刻衣著素淨,幾乎要瘦脫相。

是皇后先開了口。她認真地打量了我幾眼,緩緩說:“你和你姐姐一點都不像”。

這是我未曾預料的開場白。

我嘴上打著哈哈,心裡卻忍不住想:能一樣嗎?畢竟關係再怎麼近也不是親生的。

叫姐姐只是因為習慣了,她是我父親庶姐的孩子。

我這個姑姑啊,年少失足,竟與一進京考學的落榜舉子私奔了。結果沒幾年,久試不中的讀書人“意外”落水身亡,留下孤兒寡母,不得已,我姑姑帶著我那剛學會說話的姐姐回了京。

她應該慶幸,此時已經是我父親掌家了,出於對庶姐的一點情誼,父親做主收養了姐姐。再過幾年,我姑姑身體每況愈下,臨死前壓著姐姐的頭改了姓。

沈。既是我姑姑的姓,更是我父親的姓。

想必是知道寄人籬下的孤女日子不好過,臨死之前為女兒求得一點庇護罷了。

為此,我母親還發了好大一通火。

我有些諷刺地想,可我那姐姐依舊落得如此境地,因為是和她那庶女母親一脈相承的情種嗎?

05

我沒想到,我和皇后時隔許久的第一次見面還能一起心平氣和地坐在窗邊喝茶。茶湯清淡,很適合炎熱難耐的夏天。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三皇子。

臉小小一個,眼睛圓圓的,看著可機靈。

我習慣性地開始分析這位剛五歲的中宮嫡子。由太師開蒙,背後有皇后母家保駕護航,據我所知,還有先太后留下的一些勢力直屬他。雖然年齡尚小,可顧元晝怎麼說也還能再活四五十年,足夠他長大了。

雖然帝后間不和,但皇后母家勢力錯綜複雜,顧元晝登基多年也不得不忌憚。這樣看來,只要三皇子再自己爭氣一點,那個位子也未嘗不可。

說起來皇后和我家也還有點親戚關係。

我們沒有去打擾窗外正搖頭晃腦讀書的三皇子。清脆的讀書聲,聲聲入耳,未嘗不是樁美事。

皇后抿了口茶,看著三皇子,眼神溫柔地說,“他是個好孩子”。

我想吃齋唸佛對修身養性多少有點用,這一刻,我從皇后的眼裡竟然真的看出些青燈古佛的慈悲。

06

顧元晝在一個深夜突然來見我。

彼時我剛放下《牡丹亭》準備安寢,聽見宮女通傳又不得不急急忙忙起身梳妝。

我很久沒有見過顧元晝了。他眉目依舊俊朗,可看起來精神狀況卻不太好,有一種不符合年齡的蒼老感。可他明明還很年輕。

我從來沒有指望在那件事過後我和他還能平靜相處,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靠近他,我才聞到他滿身酒氣。

他醉了。

他剛開始很安靜,就這麼愣愣地看著我。

我想扶他坐下,可我一靠近,他開始大聲指責我,指責我當年袖手旁觀。

我不服,各方勢力角逐下的政治犧牲品,憑什麼怪我。

因為沒能力怪罪其他人所以怪我?

可礙於我背後的家族勢力又不能輕易動我?還不得不捏著鼻子封我為妃。

想不到吧,就算當了皇帝依舊處處受制於人。我在心裡嘲笑他接下了一堆爛攤子。活該。

又想到我那敷衍的封號。一個如字。

顧元晝,你是在諷刺我嗎?

我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不和酒鬼置氣。

我們又一次不歡而散。

臨走前他突然問我,“你希望我留下來嗎?”

眼神清明,看起來分明無半分醉意。

我說,不。

他大笑道,“我也是這麼想的。”

臨睡前,我把枕邊那本《牡丹亭》狠狠砸到牆上。

07

天氣越來越熱,前段時間尚且算康健的皇后突然染上重病,病來如山倒。為此,顧元晝把三皇子丟給了我。

那天我一大早在御花園遛完彎回毓秀宮,看見三皇子乖巧地坐在主殿裡,青芽在旁邊拿著個布老虎逗他玩。三皇子身後還有個臉生的宮女,應該是陪三皇子一起來的。

也許是不常見生人,三皇子看起來有些內斂,見了我,字正腔圓地叫了一聲如妃娘娘。

我捏了捏他的奶膘。真軟。

08

雖然毓秀宮多了個孩子,但沒對我的正常生活造成太大影響。

三皇子雖然年齡小,但是看起來還算乖巧懂禮,再說有這麼多丫鬟宮女,怎麼也輪不到我去照顧他。

讓我焦頭爛額的是另一件事。

自從皇后染病後,後宮眾多事務就無人處理了,某些環節出現了管理混亂、奴才中飽私囊貪汙公款的跡象,對後宮眾人的生活或多或少都造成了一些影響。

然後我突然發現自己是除了皇后之外分位最高的妃嬪,在顧元晝的操作下我被迫暫管鳳印、代理後宮。這份或許羨煞旁人的事著實讓我感到無從下手。

於是每日聽三皇子唸書便成為我一大放鬆方式。

偶爾忙裡偷閒,我和三皇子就一同窩在小小的書房中,他讀他的四書五經,我躺在榻上看我的《牡丹亭》。

四五歲的小孩發音軟糯,讀起書來抑揚頓挫,頗有趣味。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我發現三皇子確實是個非常乖巧的孩子,而且並不是為了達到什麼目的,小小年紀就有君子之風。這一點就比他父親強得多。

想不到皇后雖然性格強勢,教出來的孩子卻這麼端方。

我在塌上翻了個身,把三皇子叫過來,將翻開的《牡丹亭》遞到他手中,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故意逗他,“我今天好累好累,三皇子可以幫我念書嗎?”

三皇子乖乖點頭。他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我笑著打斷他,“三皇子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一瞬間我好像透過他看到了另一個三皇子,我在情竇初開時遇到的那一個。

我看到我面前的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搖搖頭。

我笑著揉了揉他的頭,“好了好了,逗你呢,自己看書去吧,我休息會兒。”

09

在我向紅玉抱怨許久看到母親時,我收到了母親的信。

母親在信裡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還絮絮叨叨講了很多家裡的事。她說我的小侄子最近在學騎馬射箭,很有天賦,父親和哥哥很高興。她還說我父親和哥哥最近很忙,託她向我問好。

父親說他上朝時注意到皇上最近精神狀態不太好,特別囑咐讓我多關心皇上。但我沒太放在心上。

我漫不經心地抖了抖信紙。他是皇帝,想要個人關心自然會有一大幫子人蜂擁而上,也不缺我一個。

10

皇后突然讓人接三皇子回去。來人是皇后的貼身婢女翠屏。

三皇子和我住了小半個月,突然要離開我還有些不習慣。

我想大概是皇后病快要好了。正好,後宮的大小事著實讓我應接不暇,我琢磨著改天找個由頭把皇后的鳳印送回去。

我以為和三皇子緣分應該是結束了,沒想到第二天夜裡,三皇子便被一個面生的宮女送了回來。而且那宮女執意要見我,說皇后給我帶了句話。

我本來都已經躺在床上了,聽見訊息後覺得很奇怪,披著衣服匆匆地見了那宮女。

她跪在地上,頭低低的,“如妃娘娘,皇后娘娘說,三皇子殿下是個乖孩子。”我坐在主座上,聞言挑了挑眉,“就這?”宮女頭埋得更深了,聲音有些顫抖,“皇后娘娘只讓奴婢帶了這句話。”

我不太明白。但我看那宮女神情恍惚的樣子,以為是被我嚇到了,擺了擺手讓她回去覆命了。

紅玉快步走到我身邊,小聲地說,“三皇子殿下許是累了,已經睡下了。”

我指尖輕輕敲著扶手,越想越不對勁。

皇后當年生三皇子的時候,屬實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險些丟了命。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自然是疼得跟眼珠子一樣。更何況這是顧元晝的孩子。

母子倆這麼久不見,剛接回去又半夜急匆匆送回我這裡。心中的怪異感逐漸放大。我讓紅玉把青芽叫過來,讓她藉著替三皇子報平安的由頭去坤寧宮看看是什麼情況。

沒一會兒青芽就氣喘吁吁回來了,她說坤寧宮戒嚴,她都沒能進去,宮人們也都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

神經大條如青芽也發覺了不對勁,她緊張地問我,“娘娘,不會出什麼事了吧。”

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就怕。”

我的心裡惴惴不安,幾乎挑了一夜燈芯,紅玉和青芽也陪著我一夜沒睡。

快天亮時,我聽到了坤寧宮傳來的訊息。

皇后薨。

她死了。

死在了黎明前最深的夜裡。

11

皇后的喪事辦得簡陋而倉促,葬儀一切從簡,連喪服都是匆匆趕製。從確認死亡到下葬,甚至都未滿七日。

我不知道皇后那麼強勢的母家為什麼在根本不符合規制的葬禮前沉默,甚至沒一個人反駁霍元晝那輕飄飄的詔書。

我只是替皇后覺得不值。

這就是你的報復嗎?顧元晝?你在替我姐姐出氣?未免太幼稚。

我諷刺地想到,我那姐姐甚至連葬禮都沒有,一副薄棺,被先太后不知道葬在哪兒了,連做鬼都是無名氏。

對顧元晝一往情深的,沒一個好結果。相比起來,我更擔心三皇子。

這麼小的年紀就失去母親未免也太殘酷了。但他看起來比我想得要更鎮定。

皇后的死訊好像對他沒有造成太大影響,他依舊像往常一樣晨起鍛鍊、讀書。

我勸他稍微休息兩日,他只是板著臉搖搖頭,奶聲奶氣告訴我,車不可輕易易轍。但我知道他也捨不得他母后,不然也不會日日抱著皇后在他開蒙時一字一句教他讀的那本《千字文》。

葬禮過後,鳳印和三皇子重新落到了我手裡。

我從代理後宮,變成了“正”理後宮,一時間各宮的賬本和各種事項全要我處理,要處理的東西比之前代理後宮時要多得多,我忙得焦頭爛額。

我向顧元晝推脫了好幾次,他全當看不見聽不見,只會每次送點東西來敷衍我。

為此,我把皇后的貼身宮女翠屏要了過來,畢竟她跟在皇后身邊多年,耳濡目染,處理後宮各種雜事的經驗想必比我這種半路出家的人豐富。

她本來不願意,在她眼裡我當然比不過皇后,不過看在三皇子的面上,她留了下來。

我抱怨每日的巨大工作量,可翠屏跟我說這些事務,皇后半日便能處理完。

我轉而開始感嘆皇后是怎麼在這麼重的工作壓力下,在皇帝的嚴防死守中處理掉我姐姐的。

也許除了皇后的魄力和執行力外,還有各方勢力的推波助瀾。

我突然意識到好像皇后死後,我逐漸能能正視那些舊事了,甚至可以以開玩笑的口吻談起。

也許是相關的人都漸漸不在了,那個房間空了出來,讓我這個旁觀者可以自由地進出。讓我一下子覺得壓力減輕了。

12

我和三皇子很少談起皇后,我也儘量不在他面前談起這個問題。

但是不可避免的,我們在某一天談起了這個話題。

我試探著問她會為母后的事傷心嗎?他搖搖頭,用蘇軾的一句詩回答了我。

他說,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我知道這是他在告訴我,他對生命的理解。我再一次認識到三皇子真的很乖很懂事。

皇后把他教得很好。不用誰去安慰他,他會自己去和解。

這是他給自己的答案。

13

天氣漸漸轉涼時,我收到了父親的家書。

父親在信裡只簡單問了問我最近的情況,筆鋒一轉,又寫道最近上朝注意到皇上脾氣頗為古怪、有些喜怒無常,讓我多關心皇上龍體,盡到宮妃的本分。

我有些不耐煩地翻到第二頁。

拜託,父親大人,這是給我的家書,又不是什麼後宮嬪妃勸誡書。

當我看清第二頁內容時我有些驚訝,父親說,坊間有流言皇上最近似乎對修道一事頗為沉迷,前段時間還召見了幾個在民間有些名望的江湖術士,朝中某些人為迎合聖意還有了不少小動作。

但父親對此事並沒有多加評論,也沒有點明投其所好的那些人,點到為止。

我只當父親在發官場小牢騷。

說實話,我這輩子不信神不信佛,對那些坑蒙拐騙的江湖騙子也是敬而遠之,我也並不認為顧元晝會信這些。

顧元晝這人,讓他寄希望於虛無縹緲的神佛,還不如給他把刀讓他自己來。

但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

難道,顧元晝也開始求仙問道追求長生了?

他才三十歲不到,正值壯年,身體康健,雖然還未能完全解決這個國家上幾代人留下來的沉痾痼疾,偶爾在朝堂上受點氣被使些小絆子,但是他在位數十年國家也算蒸蒸日上。

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膝下子息單薄,只有三個皇子,一個公主。

但是這也怪不了別人,都是他自己自作自受。

我不禁覺得他未免也太心急了。

完全沒必要。

而且最近也沒發生什麼大事啊。

我有些懷疑地想,難道是因為皇后沒了對他刺激太大?

都說禍害遺千年,在我心中顧元晝應該能活得比誰都久。

父親只簡單提了提這件事,他在信的最後寫道,家裡最近跑進一窩貓狸子,母親看它們可憐就養在了府裡。但是沒過幾天,大的貓狸子突然暴斃了,沒了大貓的管教,小貓們為了爭食竟然開始自相殘殺,多餵食也沒用,不得已,只好把它們分開了。

父親感嘆道,那一窩貓狸子裡有一隻明顯比其他兩隻小,看起來瘦骨嶙峋的,如果沒分開的話這一隻怕是會被它的兄弟活生生咬死。

我對家裡是否多養了幾隻貓並不關心,只給父親草草回了封信,並囑託他替我向母親還有哥哥問好。

在這個普通的午後,此時的我還沒察覺到權力場眾人看似正常的舉動下的暗流湧動。但是後來當我真正回頭看,不由得佩服於父親細緻入微的洞察力。宦海浮沉久,父親立在潮頭,是家族最敏銳的舵手。

14

立秋剛過,眼看著離顧元晝的三十生辰越來越近,我又忙碌起來。

俗話說三十而立,又是整壽,應該大辦。具體細節不要我操心,諾大一個朝廷,自然有無數人為他鞠躬盡瘁,我要處理的只是和後宮有關的一些事項。

紅玉和翠屏負責幫我核對各種支出事項並列在一張紙上,但是我核對賬本後發現,錢不夠,內務府撥的錢撥少了。

我懶得和那群鐵公雞打機鋒走流程,又不想見顧元晝,想了想,我直接寫了封信讓他從他的私庫撥點錢。

青芽很快就帶著他的信回來了,信倒是寫了洋洋灑灑一大篇,翻譯過來就是兩個字,沒錢。

我不信。這幾年風調雨順,也沒興建什麼燒錢的專案,皇帝沒錢?說出去都要笑掉大牙。

我又寫了封信,含蓄地問他錢去哪了?。

他這次的回覆倒是簡單,兩個字佔了整整一頁紙,秘密。

字很好看,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看得我捏皺了手中的紙。

秘密是吧,我直接給父親寫了封信,問他知不知道。父親好歹是皇帝的肱股之臣,這種事多少也應該知道一些。

不知道為什麼,父親的回信比往常慢了好幾天才送回我手裡。

他先是訓斥我不應該隨意打探君王隱私,然後又語焉不詳地告訴我他也不太清楚,但是最近好像有一大批珍惜礦物在市面上流通,京城的硃砂價格都翻了幾番。

我直接略過父親前面的客套話,飛快地看完了信,目光久久停留在硃砂水銀那一行字上,半天沒有挪動。

是我想的那樣?

15

我知道了。

他在磕丹藥。

我雖然久居深宮,但不意味著我一點都不瞭解這個。前朝曾流行五石散,打著讓人神清氣爽延年益壽之名,其實是催命的猛藥。這藥只會更快讓人去見閻王。

我知道他是想死。只要他表達出這個意願,無數人願意給他遞刀。但這並不妨礙我想衝到御書房和他大吵一架。

最後我還是忍住了。雖然他這個皇帝在某些方面處處掣肘,但皇帝始終是皇帝,仍然能掌握著多數人的生殺大權。

我最窗邊坐了半夜,最後寫了封信給他,委婉地表達了我對他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的擔憂,說三皇子年紀還小,需要父親的照顧。

16

他沒有回信,而是直接來毓秀宮見了我,也在一個深夜,像一位遠道而來的客人。

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我第一次覺得他的面容很陌生,他似乎離我很遙遠。我自以為了解他,第一時間能解讀出他的死志,但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給了我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

我隨意找了把椅子,嘴上問著,“我能坐吧”,屁股卻已經坐了下去。

第一次,我們沒有討論三皇子,沒有討論後宮大大小小的繁雜事務。

我們談起了我的姐姐。那個人,也許是他這輩子最愛的也是唯一愛過的女人。

後來還談起了我們之間的往事。

更多的時候是他在說,我只是靜靜聽著,不是提問或者補充。

我聽見他以懷念的口吻聊起我們的第一次見面,他說我看起來特別驕傲自信,一看就是高門望族出身,我也是第一次面對面親自告訴他當時我對他一見傾心。

他挑了挑眉,看起來有點意外。

我不甚在意地問,“怎麼,不信嗎?”

他頓了頓,沒有說信或者不信,而是搖搖頭自顧自地說,“我以為……”

“以為什麼?”我咄咄逼人地追問。

他笑了笑,“沒什麼,都過去了。”

“那你承認你對我的利用嗎?比如故意靠近我,像透過我達到某種目的?”我繼續問。

他這次倒是爽快了,“我承認。”

“那你對姐姐呢?”我緩緩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愛她。”

我的指甲狠狠掐進掌心,開玩笑似地問,“我有那麼差嗎?”

他搖搖頭糾正道,“你們一點也不一樣,沒有可比性。只是,見到她的那一刻,我心裡好像認定這輩子就是她了,我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想,所以她為你死是值得的。

我心裡的最後一絲不捨也是在這個時候消散的。

我勉強笑了笑,“你知道嗎?我和姐姐為你吵過架。”也是從那時開始我和姐姐的關係越來越差。然後我親手撕開我和顧元晝那層看起來模糊曖昧的膜,告訴他如果他和我在一起,我背後的家族可以全力支援的他,而我姐姐做不到,她只是個外人。

他沒有回信。而我的信原原本本被我姐姐轉交到我手裡。我知道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只不過沒選我。

我哭了,她還安慰我。

唯一慶幸的是,顧元晝沒有告訴她內容。我還可以驕傲地做我的望門嫡女。

說真的。我挺討厭她的。

我和顧元晝沒有再聊下去。

我們默契的沒有提之後的事。

停在這裡就好了,停在還算美好的時候。

點到為止。

大家都好過一點。

17

那天過後,我把剩下的《牡丹亭》看完了。

我的目光停留在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一滴淚劃下,緩緩浸溼書頁。

屋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三皇子發現我哭了,焦急地給我擦著眼淚。我說我只是被書裡的故事感動哭了。

18

顧元晝的三十歲生辰很成功,歌舞昇平,一派祥和。

皇后的位置空著,我坐在很靠近他的地方。

也許是下意識迴避,我們平日裡仍然沒有太多交流機會。我只是讓三皇子有空多去找他。

他看起來滿面紅光,精神飽滿,之前的疲憊好像完全從他身上消失了,舉杯敬酒時,再一次有了少年時的意氣風發。

明明他離我這麼近,我卻彷彿看到當年那個讓我一見傾心的少年郎,眉眼間滿是驕矜地拍馬遠去,一刻也沒有回頭,離我越來越遠,逐漸消失在山河搖晃的碎影中。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19

顧元晝生辰後不過小半月,天氣逐漸轉涼,而我不小心染上了風寒。紅玉心疼我說是因為最近太勞累了,我趁機央著她和翠屏幫我處理後宮最近的雜事。

自從知道顧元晝吃丹藥後,我就陷入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中,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只是偶爾會不自覺地發呆,也無心去處理後宮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就算我躺在毓秀宮的暖帳內,卻也能感受到秋風漸起,山雨欲來風滿樓。

不知第幾次跑空的清芽向我抱怨說夏太醫不在,還說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整個太醫署都沒幾個太醫了,只剩一些打雜的學徒。夏太醫是我父親告訴我的可以信任的人,是他早年結下的善緣,所以我有什麼頭疼腦熱一般都會請夏太醫。

我敷衍道,“可能是入秋後好多人都染上了風寒,太醫不夠用了。”

但是青芽卻嚥了咽口水,蹲在我床前小聲說,“奴婢打探到,太醫都去了御書房呢。”

聯絡到最近後宮的風言風語,和父親越來越露骨的家書,我的心緩緩下沉。

20

幾服藥下去,我的風寒不見好,反而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夏太醫替我改了藥方,有些為難地說有一味藥宮裡庫存告急,他為我用另一種藥效相近的代替了,只是味道會有些苦。

我說,沒關係。

父親的信來得更加頻繁了,一些私密的內容用了各種途徑交到我手裡。甚至有一天在御花園散步時,一位低著頭的灑掃宮女在經過我的瞬間,把信塞到了我手裡。

《牡丹亭》被我壓在書桌最底下。

我把父親的信分了類,一些內容敏感的在看完後就被我燒掉了,而一些無傷大雅的被我用一個上鎖的匣子裝了起來。我開始皺著眉頭謀劃在未來某一天可能會發生的事。

我不知道他想傳位給誰,但是必須也只能是三皇子。不為了其他,只是因為我和父親在三皇子身上下的賭注,而在外人看來,我的家族也早已和三皇子綁在了一起。

我甚至懷疑顧元晝把三皇子養在我名下是不是早有預謀。

如果他心儀的是另外一個人的話,我得想個辦法。

我得想個辦法。

21

我的風寒終於好的時候已經是深秋了。馬上就要到冬天了,偶爾晨起時還能看見地上結的霜。

我撫摸著院子裡枯蜷的樹葉,我知道那個人的生機也普通這片樹葉一樣。

更何況他也許根本沒有求生的意志。

而我更願意為了活著的人打算。

生病的這段時間,我已經把寢宮裡埋的釘子拔得差不多了,也許是風向變化幾乎已是大勢所趨,人人自危,剩下幾個不安分的也謹小慎微,一時間我還沒能揪出錯,讓我頗有些興致闌珊。

不過我也沒心情和她們浪費時間,隨意找了幾個由頭把那幾個人調走了。

從秋天到初冬,我和顧元晝已經快兩個月沒見了。但有和父親的交流和在夏太醫那裡旁敲側擊出的一點資訊讓我也不至於什麼都不知道。

說實話,這種事我第一次幹,很興奮也很不安,甚至有點茫然。前期幾乎都是在父親的引導下完成的,現在馬上要塵埃落定,我才感覺心裡竟然有一絲惶然。

22

在立冬的這一天,皇帝傳召了我。

去之前我很是隆重地打扮了一些,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在心裡打趣道,不知道的說不定還以為我是去逼宮的呢。

可沒人逼宮只獨自一人去。

即使我都做好了準備。

23

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滿屋子濃重的藥味,光是聞,我就能感覺到有多苦。

這一次,我們沒有聊三皇子,沒有討論後宮大大小小的繁雜事務。也沒有聊姐姐。

他反而面色平靜地提起了我。

他講他第一次見我,是驚豔和自卑,甚至坦然承認有一些陰暗的想法。他講我的詩,寫得很爛,一竅不通。他講我們一起度過的元宵節,我們從觥籌交錯的宮宴上偷跑出來,在御花園的河裡放蓮花河燈。他講我們在國子監的那段時光,並體貼地略過了姐姐。他知道我不會想聽到她。

真美好啊。

我都有些忘了,我們其實是有一段難忘的時光的。

我心中有些感傷,面上卻不露半分,只冷靜地反問他,“這算什麼?皇后死之前你也是這樣開始回憶你們之間的美好時光的?”

他大笑了兩聲,然後猛地開始咳嗽。我都怕他背過氣去。

但我只是冷冷地看著。

好半天,他才緩過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聲音嘶啞,“我沒去見她。”

我挑了挑眉,“不敢?”

他沉默了一下,“對。”

“我對沈思錦是愛,對你是憐惜,唯獨對她是愧疚。”

說完這句,他彷彿是卸下了壓在心中的巨石一般,放鬆地閉著眼。我透過明黃色床幔的縫隙看著他,他看起來病弱、疲憊,彷彿一夜間生機全都流逝了。

我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是愧疚。”

我不想再繼續無意義的談話,我突然起身,椅子在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知道我要離開,有氣無力地叫住了我。

“小瑜,你想要的東西我放在的書桌旁的密匣裡,就在那副畫的後面。”

我立刻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東西。

裝什麼裝,三皇子繼位肯定也是他權衡利弊的結果。

我走過去卻愣住了。

這幅畫是我送給他的,上面還題了一首在他口中狗屁不通的詩。

我抱著那個長長的盒子一步一步走出殿門時,我聽見他說,“你今天很美,我會記住。”

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24

騙你的。他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不是這個。

他告訴我,沈思錦說從來沒有怪過我,她說很感激我家人給她的愛護和照顧,希望家人都平平安安,還拜託他一定要照顧好我。

我在大殿門口不顧形象地抹了把眼淚。

要你大度。

25

有了傳位詔書,三皇子的登基可謂是名正言順了,後面的事不用我出面父親和哥哥也會處理好。

盒子裡除了這個還有一封信。是很多年前,我寫給他的。

我說我正在看《牡丹亭》,我告訴他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26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顧元晝下棋很厲害,而且他的棋風詭譎,路數很難被看透。在我無數次在棋盤上慘敗時曾詢問他有什麼獨門法寶。

他當時笑著說,只要我能在走一步的同時想好後面五十步怎麼走。

27

他永遠把我算得明明白白。

28

完。